================= 书名:枯水簪传奇 作者:晴刀 ================== 文案: 你有爱的人吗?他爱你吗?你恨他吗? 你愿意记住有关他的一切,但却从此不再爱他吗? 戴上枯水簪吧,大梦一场后,你便不再爱他,而他再也伤害不到你了。 这世上的红尘三千,不过源于情动却难断,不如枯尽簪中泪,彼时天涯再相逢,各自撑蒿行孤舟,水中无风月,你我再无情。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虐恋情深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仓海等。 ┃ 配角: ┃ 其它: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462036   ☆、第一章 换簪   炎炎烈日下,青珠穿了两条街,才在一条小巷的尽头找到了自家夫人。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来不及拭去自己额头上的汗,便朝着巷子端坐在轮椅之上的妇人跑去。   纵然已是盛夏,但那妇人却戴着面纱,将整张脸遮得严实,一双眼睛也是紧闭,可浑身上下却透着秀气雅致,只是瘦得厉害,若非坐在轮椅中,似乎轻轻一阵风便能将她给吹倒在地。   “夫人,奴婢总算是找到您了,我还以为和上次一样,又是二夫人她暗中使坏……”话说到一半,她才意识到自己又慌不择言,忙闭上嘴,四下看了看,担忧问道,“听路人说夫人是被一个年轻女子推过来的,那位姑娘是何用意,可有伤到夫人?”   那妇人缓缓睁开了眼,一双清澈眸中竟布满血丝,声音嘶哑无力难听至极:“我没事,贺礼可是买好了?”   蹲下身去,将怀中的锦盒打开又合上,青珠见夫人放了心,虽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甚是心疼,却还是狠心劝道:“奴婢知道夫人委屈,但今天毕竟是老爷生辰,若是被二夫人瞧见夫人眼中带泪,也不知又会怎样挑拨离间,到最后更难过的还不是夫人您……”   抬起那瘦若枯柴的右手,那妇人拍了拍青珠的手,眼睛里出带出笑意来,却是凄凉:“我明白。“   得到了最希望的答案,青珠的鼻尖却是一酸,险些也落下泪来,连忙起身去推轮椅。   “咦,这簪子……”她的脚下还未动,一低眼便瞧见了夫人头上的那支木雕的簪子,不由惊讶,“奴婢明明给夫人用的还是那支老爷送给夫人的银簪……”   那支木雕簪子朴素简单毫无光泽,但尾部却镶嵌着一枚如水滴般透明的珠子,垂垂欲坠,仿若一滴恰要落下的眼泪。   小巷狭窄而阴暗,那妇人微顿了片刻,解释简单而声音嘶哑:“方才遇到了一位卖发簪的姑娘,便顺便换了。”   青珠半信半疑,却还是没再多问。   其实,换了岂不是更好,人都已经变了心,簪子留着岂不是更伤情。   轮椅龃龉而行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回荡着,一直停留在墙头的一只黄雀突然叫了一声,清脆而空透。   那妇人微微抬了眼,看着它逆着光的身影,似水温柔的眉目中却隐着苍凉决然。   今天是户部侍郎王彦成二十八岁生辰,举城皆动,门庭若市。   但后门依然冷清。   大夫人宣泽不得从正门进府,已是王家多年的规矩,因为唯有如此才不会惊扰前厅的贵客。   四进的偌大院子,前院中庭的热闹喧嚣流转到后院时已是声若细丝,三道墙三重门,似是隔着天与地。   后院原本是一处荒芜,长久被废置不用,是大夫人以清养为名将这里略加修整后便搬了过来,平日里人迹罕至,连个下人都极少见。   青珠动作娴熟而利落地将夫人推到被青藤绕满的竹亭下,看了看面前堆满绣案的石桌,有些迟疑地问道:“夫人还是不打算见一见老爷吗,毕竟今日是他的生辰……”   宣泽默然片刻,开口平静:“今日家中繁忙,你去前厅帮忙吧,将给他的贺礼带上。”   自从二夫人嫁入之后每年都是如此,明明是堂堂正正的大夫人却要在自家夫君生辰时躲在角落中不得见人,青珠心下替她委屈,脚下未动,半晌才鼓足了勇气劝道:“夫人已经多年未赴老爷的生辰宴,往年老爷还会派人来请夫人出席,可今年却毫无动静,若是夫人再不主动些,只怕老爷和这个家就忘了咱们王府还有个大夫人,到最后还不是便宜了二夫人却疏远了夫人和老爷的夫妻之情……”   正要摘下面纱的大夫人手下一顿,哀伤染上眉目之间,没有应答,却轻叹了一声。   后院大树疯长,枝叶间鸟声婉转,这一声幽幽叹息转瞬间便没入了明亮夏日,再也无迹可寻。   但青珠却听到了,再也不忍说下去,只好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整个后院似是突然间便安静下来,又复了往时的沉闷。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没想到大夫人亲手□□的丫头也敢明目张胆地违反家规对主子说三道四!”   一个凌厉的声音突然间将寂静打破,青珠不由一个哆嗦,听出来人便是二夫人身边的刘嬷嬷,不由向后退到了大夫人的轮椅之后。   与那个两鬓发白却精神矍铄的刘嬷嬷一起款款而来的,还有一身新装明媚照人的二夫人许佳念。   她们从大树后出现,想来早就到了后院。   但较于刘嬷嬷的横眉竖目,二夫人却是面容和善,似是并未动怒,反而微微抬手挡下了刘嬷嬷的怒斥,举止之间皆是端庄风雅,看向大夫人的眸光清澈,连声音都温柔若水:“老爷今日诸事繁多,所以忘了请姐姐前厅一聚,姐姐有些怨言也是理所当然,妹妹替老爷在此向姐姐赔罪,还望姐姐保重身体切莫动气,当下还是要以老爷生辰为重。”   连青珠都听得出二夫人这番话说得大方得体又精巧细心。   已停顿在半空许久的手缓缓动了动,大夫人将面纱悄无声息地摘下,几乎覆着右边半面的伤疤毫无掩饰地显露在斑驳的阳光下,即便白日,也狰狞得让人心底生寒。   刘嬷嬷眉头一蹙,许是因着多见不怪,眼中更多的似是嫌弃,扶着二夫人向后退了一步。   二夫人虽是极力控制自己面色不改,但还是从她的脸上移开了目光。   “今日前厅人多嘴杂,我向来喜欢清静,便不去了。”似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伤疤有多么可怖吓人,大夫人微然一笑,伸手拿起桌案上一副尚未完成的绣面,沙哑的嗓音与清明的眸光似非出于同一人,“但念儿此话却是说的奇怪,莫说我缺席彦成寿宴便是我本意,即便是他有错,可他也是我的夫君,我夫妻二人之间的对错岂能劳烦念儿来费心。”   许是不防一向默不作声的大夫人会突然端了架子,二夫人竟是一怔,将她毫无起伏的话语听在耳中,却独独记住了那刺耳的“夫妻”二字。   她是在提醒自己,即便他也可以是自己的彦成与夫君,可自己却不是他的妻,至少,现在还不是。   自然将自家小姐的伤心都看在眼中,刘嬷嬷刚刚平静下来的一双浓眉又被挑起,但她尚未开口,却听大夫人身边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突然插话道:“老爷曾有吩咐,若无夫人准许,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夫人她累了,还请二夫人先行回去。”   “好你个……”   刘嬷嬷的怒骂被自家主子挡了下来,二夫人脸色尴尬,却还是行了礼低眸退去。   脚步声很快便消失在被猛摔的破旧木门之后,后院中鸟声依然婉转清脆,放佛在庆祝着什么。   青珠眼睛一红,跪下领罪:“奴婢多嘴,又给夫人添了麻烦。”   若非大夫人想让她躲过体罚,又怎会如此与二夫人针锋相对。   “起来吧。”目光仍旧停在绣面上,但那双纤弱的手却停了下来,大夫人苦笑道,“这么多年,不嫌弃我的人唯有你一个,一起受的苦都应接不暇,我又怎舍得罚你。”   更何况,她说得也未必有错。   吱呀一声,隔着木门被开了又合上,在青珠去了前院之后,她捏着针线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手指抚过漆黑如墨的绣面,她盯着上面的几点如雪的白色花堆,许久才移开了目光。   放下绣面,她缓缓抬起右手,但手指却在碰触到那支发簪的前一刻停了下来,放佛再向前一点点便会被烈火灼伤。   她还是收回了手,神色出奇地冷静。   身子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她抬起了头,迎着透过枝叶残存下来的阳光微微合上了眼。   她并不困,在以往的此时还在埋头在绣面之中。   但她需要睡一觉。   那个姑娘说,她会做个很长的梦,那里有她最难忘的时光。   只是,她会哭着在梦中回到她念念不忘的过往,每一段回忆便会带走簪中的一滴泪水。   哭着做梦,已不是第一次,她早已习以为常,但她并不想一辈子都以泪洗面。   所以,她选择相信那个姑娘的话。   等簪中的泪水枯了,她便解脱了。   那位姑娘说:“没有人能选择遗忘所有过往,但枯水簪可泯灭你记忆中的爱恨悲欢。你还记得他的好,他的温柔,他的不好,他的绝情,但你不会再爱他,也不会再恨他,因为你对他已无情,他与你再无关。”   我还记得你的好,你的温柔,你的不好,你的绝情,但我不会再爱你,也不会再恨你,因为我对你已无情。   那是多么美好的向往。      ☆、第二章 大火   那个时候,他总会唤她,阿泽阿泽。   那时的阳光总是很灿烂,连暴雨大雪都不曾湿透衣裳。   在依山傍水的瑶泉镇,他们只是两个平凡人,她是青梅,他是竹马,缘分似是从同年同月生便已然注定。   更何况,两家仅是一墙之隔。   王家是没落乡绅,宣家是世代农户,虽多少年都瞧着彼此不顺眼,但皆苦于富不足以买下隔壁穷不至于离家逃难,所以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彼此是近邻的事实,见面少了些横眉竖目,多了几分嘘寒问暖。   比如我一瞧见你家闺女的脸还以为天都黑了,你这整日里低头抬头就黑白颠倒的可是要注意身体……   比如你家小子明明比我们阿泽还大了几日,怎的只顾着横着长,不会是小小年纪就想学着他阿爹不竖着走吧……   小时候,她是个黑姑娘,他是个胖小子。   两家的针锋相对,促使他们不打不相识,再打已相知。   五岁的时候,彦成在挖了自家墙角近一个月后,如愿以偿地钻进了隔壁院子,躲在墙角低唤道:阿泽阿泽。   五月的阳光和煦,半和暖半清凉,有阵阵细风掠过墙角的那棵槐花树,缕缕清香弥漫在空中,随着他的低唤懒懒地荡漾进了屋子。   正在屋里小睡的小阿泽听到了他忽隐忽现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踢着小小的鞋挪到了门口,惺忪着眼睛向外张望。   后来的二十年她与他有那么多次的分别又重逢,但她的记忆深处,却清晰而深刻地印着那个午后的那个他。   明明那时尚懵懂,明明那时还年幼。   一个小小的脑袋从开满雪白槐花的大树后探了出来,看着她的眼睛闪着阳光的灿烂,亮着真切与渴望,伸着胖乎乎的小手招呼她过去。   那是她印象中最美的画面,有最爱的树,有最爱的人。   两小无猜便从此开始。   直到她开始亭亭玉立,他开始学富五车。   这本是最简单的故事,本该有最简单的结局。   事实也是如此。   顺理成章地,她与他十五岁那年的五月,两家又凑到了一起。   王家太婆说,阿泽这孩子气色真好,这小脸儿白里透红,让人见了真真是喜欢。   宣家老爹说,彦成这孩子人俊有志气,将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啊。   站在堂中的媒婆笑得合不拢嘴:是啊,宣姑娘和王公子郎才女貌,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简直是天赐良缘呢。   站在父母身后的他一直微笑着看着她,眸光温柔而欢喜。   她揉着衣角,抿着嘴垂下眸子,羞涩染上了白皙的脸。   就这样,阿泽与彦成订婚了,十几年清贫而简单的日子有了最完满的结局。   后来的她不止一次想,倘若时光就在那个时候就此停止,该有多好。   只可惜,时光不会回流,也不会停滞。   若是岁月会一帆风顺,一年之后,在一个花好月圆夜,她会与他喜结连理,从此相夫教子,孝敬爹娘与公婆,守着一生最爱的亲人,平淡而宁静地度过这一生。   但这世间能有多少人的岁月会一帆风顺。   她的没有,她阿爹和阿娘的也没有。   只是在半年之后,宣老爹突然得了一场恶疾,只在病榻上挣扎了不足两个月便撒手人寰,她阿娘受不了这番打击,终日以泪洗面,让本就虚弱的身体每况愈下,终于在不久后也离开了人世。   放佛只是一场灰白噩梦,梦醒之后她已是孤孑一人。   是彦成陪着她挨过了那段最凄寒的时光,若非如此,她许是连撑下来的理由都再也寻不到一个。   他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隔壁,曾提出想接她去自家暂住,也方便照顾,其意自然是想提前完婚。但她想为爹娘守孝三年,好慰藉爹娘的在天之灵,他自是不能反对,只好劝说父母将婚期延后三年。   自此之后,她便以刺绣为生,极少出门,这样做也是为了少些是非。   而他也更加潜心读书,争取早日考取功名,只是每隔一两日便去瞧她。   那段日子,他们常常相对而坐,她刺绣,他看书,偶尔饮茶,偶尔散步,虽痛苦却也甜蜜。   那时的她以为,如此相伴,不小心便会到白头。   因手艺精湛,她的绣品极受欢迎,开始有绣品坊慕名而至,这自然不算是一件坏事。   但她却没有想到,意外总会不期而至。   锦绣坊是瑶泉镇最大的绣品坊,最是爱惜人才,第一次有人来访便是年纪虽轻却在方圆百里已有盛名的少东家连晟。   连晟本是被自家老爹强逼而来,自认屈尊,却不想传闻中那个技压众人的绣娘竟是如此年轻秀美的姑娘。   几乎是一见倾心,连晟心神荡漾,使出浑身解数邀她加入锦绣坊,只差没把自家绣品坊拱手送出,却不想还是被几番婉言回绝。   他自是不死心,前脚刚依依不舍地踏出宣家院子,便想出了一石二鸟的法子。   虽然打听到了宣泽是王彦成的未婚妻子,但连晟自认为她见着自己对她一心一意定然会回心转意,所以回去后便张罗着要去提亲,结果于他而言自是悲伤。   他被闻讯而来的王彦成给轰了出去,聘礼也被扔出了门外,连宣姑娘也毫不留情地将他的求亲当众拒绝,让他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颜面。   然而,他不认为她喜欢的是那个穷酸的王秀才,只是已有婚约碍于情面而身不由己而已。   想他连晟家大业大又玉树临风,这世间怎会女子对他不动情。   他的不甘心与厚颜无耻唯一的回报,便是宣泽将自己的所有绣品全部交由王夫人打理,从此足不出户。   连晟在她的无动于衷面前无计可施,只好渐渐放弃。   一直认为她克死亲生父母乃是不祥人的王夫人本就有意取消儿子与她的婚约,只是一直怕被人冠以无情无义的骂名而隐忍不言,此次便以她不知廉耻不守妇道之名劝说儿子放弃这门亲事,哪知方一开口便被儿子给沉着脸给驳了回去,只好就此作罢。   但于她和彦成而言,此事最多不过是一场风雨,不过是将打湿的衣裳换下来洗一洗晒一晒,有谁还会在乎被晒干的雨滴。   风波渐去,时光依然,不久之后,在彦成准备出发赶考的前几日,王夫人替他去久负盛名的一座寺庙替他卜了一卦,回来后甚是忧心,竟寻死觅活地要在他上京赶考前取消他的婚约。   她自是一无所知,但王彦成却因此大怒,甚至为打消阿娘的念头想提前将她迎娶回家。   王家因此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然而尚未有输赢,已近七旬的王老夫人一口气没上来,竟撒手而去。   隔壁哭声震耳传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槐花树下刺绣,夕阳西下,有晚风吹落几瓣槐花,比从她手指上渗出的血先行落在了白色绣面上。   彦成的太婆将她自小视为亲生孙女,疼爱有加,更何况,没有她甚至不会有他们订下婚约的一帆风顺,她本以为,自己有的是机会好好孝敬她。   为料理太婆后事,彦成将启程时日推迟,她也前去帮忙料理。   灵堂安排在了太婆生活了几十年的北街老院,离王家尚有些距离。   那一夜,守灵的只有她一人。   意外就在万籁俱寂的沉闷中悄然而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记得恢复意识的时候,大火已经在灵堂蔓延成火海,到处都弥漫着浓烟。   不知为何,她的手脚乏力,挣扎了许久才站了起来,虽然下意识地想要夺门而逃,但还是在极力克制中蹒跚着跑向灵棺。   已经不记得是如何将棺盖掀起,又如何将王老夫人从棺中拖拽出来,但发觉房梁上有一截断木砸下的时候,她唯一的反应,便是自己要必死无疑了。   外面开始响起了喧嚣的人声,似乎涌来越来越多的人,她在倒下的那一瞬间,似乎看到有个模糊的人影冲了进来,口中喊着阿泽阿泽。   只是她太累了,也太痛了,纵然想竭力喊出他的名字看清他的样子,却还是无能为力地昏了过去。   这一睡,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她再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她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彦成。   他的脸色疲倦,已无眠多时,看她醒来,甚至喜极而泣,几乎用尽了全力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看她的目光是更甚从前的怜爱疼惜,但她还是从其他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异样。   她被毁容了,半面容颜丑陋不堪,又因砸伤了腿骨,走路都不再如往常般自如,甚至连嗓音都因喉咙受伤而变得粗哑不堪。   她因此颓废了许久,甚至开始对他避而不见,这世间有哪个女子愿意让心爱的人看到自己最丑陋的一面。   他不勉强她,却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守在门外,不停地与她说话,从小时候的玩闹到长大后的争吵又和好,一件件地讲给她听,似是怕她失忆一般。   她哭红了眼睛,瘸着腿在门口徘徊了许久,终于还是开了门。   他抱着她,声音沙哑:阿泽,等你的伤痊愈,我们便成亲。   槐花清香四溢,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抬眸看着满树的雪白,重重点了点头。      ☆、第三章 苏醒   失火一事很快便水落石出,官方说法是老屋陈旧碰火便燃与人无尤,但坊间传言却是连家少东家因爱生恨欲纵火杀人,毕竟那夜本该守灵的人是王彦成。   那晚王夫人突然发了高烧,虽意识不清却一直喊着儿子的名字,宣泽这才去了北街王家老院,替了正在独自一人为太婆守灵的王彦成。   但无论那场大火是意外还是阴谋,宣家姑娘为了将王家老夫人的尸骨救出火海而险些丧命的事迹很快便在坊间传了开去。   她拼了性命为王家守住了孝道,王家自是不能以她的毁容与残疾为由解除婚约,就算连一直持反对态度的王夫人也松了态度。   王老夫人的后事安排妥当之后,他已经不得不启程。   动身的前一晚,他去看她。   月半弯,满天星辰,槐花树下,他执着灯,将掌心中的一个物件递给她:“阿泽,这是我一生最珍惜的宝物,如同我的生命。现在我将它托付给你,替我好好珍惜,可好?”   她讶然接过,却发现那不过是一面普通的铜镜。   不待她开口,他便伸出手,将她脸上的面纱缓缓揭下。   感触到他手指的温度时,她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后退避开,但终究还是没有抗拒。   昏黄的灯光下,镜子里她的容颜恍惚而可怖,似灼了火般烧得她的眼睛生疼。   已过去半个月,除了那一次确认自己的容颜被毁外,她再也不敢照镜子,甚至连水面也刻意避开目光。   她接受不了那样可怕又丑陋的自己,但是他却可以。   他轻轻揽着她的肩膀,一同低眸看向那面铜镜,柔声道:“我此生最珍惜的,便是阿泽。不是阿泽年轻时的容颜,不是阿泽无暇时的样貌,而是阿泽。”   待我走后,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她,告诉她要等我回来,然后做我最完美的新娘。我会与她白头偕老,待到白发苍苍的那一日,我们都会满脸皱纹,可我依然不会嫌弃她,就像她从不会嫌弃我一样。   那是她此生听到的最动听的情话,会一字不差地记着一辈子。   他走了之后,她极力让自己过的更好,为请最好的大夫,开始日夜不停地刺绣。好在那场大火并未伤到双手,而她的绣品也卖得越来越好,请来的大夫也对她竭尽心力。   等他高中探花的喜报传到瑶泉镇的时候,她的腿伤已好了大半,虽然依旧行动不便,但至少已能摆脱拐杖独自行动,但脸上的烫伤却因伤势过重再也不可能恢复往日容颜。   她已无计可施,只能安慰自己,好在彦成他不会嫌弃自己。   他回来的时候,槐花树已在寒冬中落尽了枝叶。大雪纷飞时,门突然被叩响,正在拿了扫帚在院中扫雪的她怔了一怔之后开了门,看到一身风尘的他正站在门口,温柔弯了唇角:阿泽,我回来娶你回家。   他们的婚事定在了一月之后,要趁着过年喜上添喜。   为了那一日,她已等了许久。其后的许多个日夜,她都在不经意间会突然想起,自己就要嫁给阿成了,似与槐花清香一般甜蜜的幸福滋味就会悄无声息地从心底漫到全身。   那是久违的快乐,只可惜,阿爹阿娘却再也无法与她同享了。   是啊,阿爹阿娘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在她最委屈最难过的时候,这世间对她最好的亲人却不在了?   似乎被手中的绣花针刺出了血,她疼得低呼一声,心底万分惊诧。   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嫁给阿成是委屈难过,方才不还是如沐阳光般幸福甜蜜吗?   嘴角似是有泪珠淌了进来,咸咸的苦苦的,她抬手想拭去,却被一个更温暖的手给轻轻握住,耳边随着鸟儿清脆的叫声响起了一个轻柔又焦急的声音:“夫人,夫人……”   是夫人不是阿泽,是谁,究竟是谁?   “夫人,是我,青珠啊。夫人你怎么了,快些醒醒……”   她终于睁开了沉重的双眼,目光茫然而无神,过了许久才看清了眼前的女子。   是青珠,对,是青珠。   “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见她终于醒来,青珠松了一口气,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与满脸的泪水,“方才夫人一直喃喃自语,怎么唤都不醒,可是吓死奴婢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近黄昏,前院似是更热闹了,喧嚣声隐隐传了过来,听着甚是刺耳。   “我没事。”她的神色哀伤,挣扎着坐起,目光投向墙角的一棵不高的树苗,似是随口问道,“东西可送过去了?”   “是,与往年一样,直接呈给老爷的。”青珠犹豫着,道,“奴婢看老爷也是很想念夫人的,现在晚宴刚刚开始,夫人若是愿意……”   宣泽明白她的意思,却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我有些饿了,去厨房端些清粥过来吧。”   青珠轻叹一声,不再说什么,替她点了石桌上的灯后便低头去了。   又是个繁星如灯的夜晚。   白日里婉转的鸟声渐渐平息了,小院平静而安宁。   她拿起案上的绣面,手指抚过上面已绣好的大朵槐花,眼泪扑簌而落。   那位姑娘说,记得与忘记、难忘的与想忘的往事都会在梦中一一呈现,曾经的爱恨悲欢会再次晕染在心头,此时是最难捱的。   本以为早已淡忘的过往就这样清晰而深刻地出现,甚至重塑了那时每一刻的欢喜悲伤,似是推着她重新经历了那时的人生。   倘若能重新选择,她是否还会像以前那般奋不顾身?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现在,她真的后悔了。   后悔爱上了他,后悔嫁给了他。   所以,纵然无法再回转人生,她也要终止悔恨,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在思绪还在梦中的往事游离时,突然听到有人推开了小院的木门。   随着吱呀一声,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院中的寂静。   听出是男子的脚步声,宣泽身子一震,有一刹那间竟希望抬眼看到的人会是他。   然而并不是。   那个是陌生人,即便灯光昏暗,她也一眼便瞧出来人不是他。   甚至没有心情去质问那人是谁,她已垂了眸,唇角泛起一丝苦笑。   如今他连她的生辰都不愿记得,又怎会离开他自己的生辰筵席过来看她,自己怎会生出这般的痴心妄想,看来那位姑娘说的不错,情爱尚不断,这时是最难熬的时候。   她不问,那人却已径自走了过来。   那人应有二十多岁的年纪,眉目清俊,应该是来赴宴的宾客,举止间倒是有礼:“在下不知这院中还有人,唐突了夫人,还望见谅。”   她已娴熟地戴上了面纱,抬头看了他一眼后便移开了目光,语气淡漠:“既然已知唐突,就该出去了。”   那人一怔,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下了逐客令,更没想到看她年纪不大可声音却甚是沙哑,一时间有些尴尬,正不知要再说些什么,目光一扫却瞧见了满石案的绣面,也不经她同意便随手拿起一副来,眼中尽是赞叹:“没想到夫人绣工如此精妙,王府真是藏龙卧虎。”   她微蹙了眉,随口道:“若是公子喜欢,五十两一副。”   纵然她手艺再是精湛,五十两一副绣品也几乎是天价,她本是厌恶他的举止轻浮,想因此激他离去,没想到那人竟面不改色,当真在沉吟瞬间后竟当真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来:“这是两百量,在下要买夫人手中的那副。”   她惊愕了半晌,拿着槐花绣面的手更紧了些,拒绝道:“这个不卖。公子既是前来赴宴的贵客,还请自重,若是想四下走走,最好让丫头们带路。”   那人看似还有些不甘心,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身后有个警惕的声音还在院子门口便喊道:“喂,你是做什么的,谁准你跑到这里来的?!”   那个声音里充斥了怒气,将他吓了一跳,不由回头去看,却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拎着裙子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   青珠提着食盒大步跑来,先是皱着眉头瞪了那人一眼,才对着她施了一礼。   “青珠,这位公子是王府的贵客,只是走失了路,”她示意青珠起身,云淡风轻地道,“你送他回去。”   只好将拿着银票的手收了回去,那人讪讪转身,说了声告辞便随着青珠离开了小院。   她微蹙了眉,眼中现出几许疑惑。   那人说他不知这院中还有旁人,可却知道自己就是王府的夫人,而且很明显是为了自己的槐花绣品而来,当真奇怪。   可这世间本就有大把大把的事说不清道不明,连她自己都是旁人眼中的怪人。   更何况,她还有真正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和了结。      ☆、第四章 悔意   青珠回来的时候,见夫人已经入睡,站在床榻前迟疑了半天,正打算原路退回去,却听夫人的声音无奈传来:“什么事?”   “夫人醒了?”青珠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兴奋得连规矩都忘了,屈了腿半跪在床头,隔着纱帘问她道,“夫人可知方才那位公子为何要出重金买夫人的槐花刺绣?”   宣泽略感惊讶,虽对那件事并不感兴趣,却不知她为何会如此急迫。   “方才奴婢送那公子出去的路上,他提出要只要奴婢拿到夫人的一副槐花绣品就会高价酬谢,奴婢一时好奇,便多问了几句。” 见夫人半晌没有反应,青珠有些心急,顾自道,“原来他曾与老爷饮酒,听到老爷在醉酒后一直念叨夫人亲手刺绣的槐花,后来打听到老爷与夫人失和已久,所以才想要讨到夫人的绣品来向老爷示好。”   手不由抓紧了锦被,她的心头不由得一酸。   是这样吗,他竟然还惦念着自己吗?   “都说酒后吐真言,老爷他既然还惦记着夫人的刺绣,也一定是心里对夫人还有真情,”似是在回应她的疑问,青珠笃定道,“虽然自从老夫人回了老家之后,老爷便对夫人日渐冷落,但毕竟与夫人是结发夫妻,所以只要稍稍示弱,老爷一定会重新对夫人……”   青珠正顾自说得高兴,却不知纱帘之内的夫人已是满身大汗,浑身似是被火烧一般。   眼前,身边,心里,都是蔓延的腾腾大火,毫无怜惜地灼烧着她的每一寸皮肤吞噬着她的每一毫意识。   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的火灾,到处都是可怕肆虐的火。   可这一次,却不会再有人来救她了。   似乎察觉到了夫人的异常,青珠停下了滔滔不绝的劝解,忧心地问了几声却没听到夫人的回应,便试探着将手探向纱帘内,当触到她湿透的身子时蓦地跳了起来,忙掀开纱帘将手抚上她的额上,惊叫道:“夫人怎么烫得这么厉害,我……我去请大夫来,夫人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急促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很快便没了声息,除了痛苦的喘息,小屋内再无动静。   突然,窗子开了又合,悄无声息地,一只不知从哪里而来的鸟儿扑腾着翅膀落在了她的枕边。   床榻上缩成一团的宣泽原本一直瑟瑟发抖,却突然随着那鸟儿扑扇的翅膀缓解了许多。   好像突然天降大雨,一滴滴地打落在她的身上,浸透进了她的心里,丝丝凉意一点一毫地灭了缠绕在身边的大火,柔和而痛快。   她竭力睁开双眼,朦胧中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模糊的人影,步履急促却稳健。   一个清脆又蕴着微怒声音若有若无,一字一句入了她的耳中。   “我说过,枯水簪一旦戴上,此生便不可后悔。一旦心生悔意,便与自我了断无异,夫人切记,切记……”   青珠火急火燎地带着大夫过来后,才发现夫人虽然虚汗不断,却高烧已退并无大碍,这才放了心,守在床榻边悉心照料,偶然间却突然发现夫人还戴着那支再普通不过的木雕簪子,只是……   她歪着头瞧了半天,觉得那簪子好像与白日里又有些不同。   那枚垂垂欲坠的透明珠子怎地好似缺了一小半?   就像是弯月换了满月。   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她欲伸手去碰那支簪子,但眼前却蓦地一晃,昏了过去。   无论前一夜的惊涛骇浪有多么刻骨铭心,第二日的晨曦与朝阳还是会如常而至,带着每个人对另一个开始的希望。   宣泽醒来的时候,目光空洞无神,呆呆地望着上方,神思混沌。   钻进脑海里的第一个情景,却是那一年他惊讶的反应。   “我救了你?可我到的时候火势已经无法控制,我很想冲进去救你和太婆,但根本没有机会。”他懊恼地摇头,抚着她的头发怜惜道,“你当时定然是糊涂了,明明是你自己背着太婆从窗子逃了出来,我们发现你的时候周围并没有其他人。阿泽,你受苦了,忘了那件事,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让你经受那般痛苦,好吗? ”   她知道他没有骗自己,纵然至今都不清楚那晚看到的模糊人影是否只是幻觉,但她却又重新经历了比曾经那场火灾更深刻的痛苦。   是的,在听到青珠解释后,她有一刹那的悔意。   也就是在那时,大火瞬间从心底腾腾而起,她知道,虽然那不过是虚幻的火海,但已足以夺了她自己的性命。   就像之前那位将枯水簪戴到她头上的姑娘所警告过的,不能后悔,否则会害死自己。   不错,不能后悔,这一生她已错了太多的选择,这一次决不能回头。   虚弱地从床榻上坐起,她侧头看了看还趴在床头沉睡的青珠,疲倦的脸上现出一丝温柔。   晨曦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落在屋子里,院中鸟声婉转清脆如歌。   微微眯了双眼,她转了目光探向半开的窗子,眸子里显然多了几分释然。   又是新的一天,也许,她需要的是好好珍惜此时的每一刻。   还爱着他的每一刻。   青珠有些疑惑夫人这两日为何总是嗜睡,不停地提议想替她再请来大夫瞧瞧身子,结果自然被她拒绝。   那位姑娘说万事不可强求凡事应循序渐进,忘情绝欲也应是如此,该睡的时候再睡想忘的时候就忘。但她却再也等不及了。   再过五天她便二十八岁了,已经爱了他那么多年,如今只是想度过一个最舒心的生辰。   没有爱,便不会再有期待与失望,也不会再有希望与怨恨,这该是她此生最希望的生辰贺礼。   生辰贺礼……   手指触到了袖中似是因着被冷落许久而略带寒意的银簪,她的心里多了几分酸楚。   已经有多久没有收到他亲自挑选的生辰贺礼了?好像是从许佳念嫁入王府的五年前开始吧。从那时开始,每次许佳念送来的贺礼,都是她替他挑选的。   而这支银簪,是在成亲后她的第一个生辰时,他亲手为自己戴上的。   他说,虽然现在诸事不顺,但我不会让你因此而受到委屈。   那是在京郊的一处僻静而破落的院子,他们来到京城的第一个月。   虽然身中探花,从此在京城有了一官半职,但刚开始的日子比以前更加清苦,甚至没有财力在京城的繁华地段租一处方便舒适的住所。   他每日起早贪黑,因出身贫寒没有门路在朝廷中郁郁不得志甚至屡遭奚落,性子也愈加烦躁,但每次回到家中便会收敛心中所有的不快与郁闷,对她温柔而体贴。   她看得懂他的不易,每天随他早起伴他晚睡,除了打点家务外一刻不闲地刺绣,每隔几日便会去城中变卖绣品以贴补家用。   那段日子,她和他都很辛苦,好像每一日都苦过前一天,可每当看到彼此,却又舒心而快活。   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如果能一直到老,这本该是段佳话。   只可惜,虽然她不相信人心善变,但她的不会变,并不意味着他人的不会变。   寒冷中相互依偎,饥饿时相视一笑,他们陪伴着彼此渡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那两年好像很漫长,却又很短暂。   他终于在官场崭露头角,第一次带她搬了家。   临近闹市,见得的人多了,是非也随之多了。邻里开始对她面纱下的容颜和不方便的行动开始指指点点,很快便流言四起。   但有句话说福祸相依。   京城中卧虎藏龙,不久便有高人将往年的旧事给挖了出来,人人口齿相传,说她拼尽性命守住王家孝道,说他有情有义不弃故人。   美名传开,他竟因此引起当朝皇帝的注意而开始平步青云。   好日子便从此开始,他开始了真正的春风得意,也开始了每日应酬,甚至夜不归宿。   她依然体谅他,只是开始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入眠。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又搬了家,不过,那是属于他们的第一个家。   他将爹娘接了过来,希望能多尽孝心,从此一家团聚。   她本无异议,只是她看得出王夫人对她的嫌恶一如既往。   一家人本该一团和气,她处处忍让,直到王夫人强逼她同意让他纳妾。   那个时候,她身子一震,险些晕倒。   她容颜丑陋有辱门楣,她多年无子有负祖宗,她倔强善妒有违妇道,这些她早就知道。   只是,她舍不得他,舍不得将他让给别的女子……   更重要的是,她没有这个胆量,没有那种自信。   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不相信自己。   有时候,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都会心生厌弃,又如何要求旁人对她不离不弃。   可是,她又怎能那般自私,要求他此生只能守着自己?   她开始害怕,开始犹豫,开始在他夜不归宿时心生狐疑。   假装不在乎,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第五章 断情   第一次见到许佳念的时候,许是出于直觉,她无法喜欢眼前那个端庄美丽的大家闺秀,甚至有些排斥与厌恶。   但在这个家里,她的感受又算得了什么。   王夫人将许佳念留在王府过夜的那一夜,他很晚才回房,眉眼里举止间尽是歉意。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同床异梦,那种陌生竟来得那般强烈而意外。   她知道一侧身便能看到自己最爱的人,但她没有勇气,背对着他闭上了眼。   可过了子夜,她依然难以入眠,直到他将身子挪了过来,从背后将她紧紧抱住。   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袭来,她身子一震,想逃,但身子僵得动不了分毫。   “佳念她……有了我的骨肉,虽然她身为相府千金出身富贵,却愿意下嫁我王家为妾室,”他的气息就在颊边,声音却遥远而飘忽,“是我对不起你,但她为了我也受尽了委屈,不仅不顾闺中名节还待我一心一意。可阿泽你放心,就算她嫁进来,你依然是我王府的大夫人,永远都是……”   她咬着牙,身子颤得厉害,却挣开他的怀抱,许多话如鲠在喉,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被子里。   他悻悻地收回了手,长叹一口气:“我去书房,你……你想开些。”   她永远记得那晚他重新穿上衣裳走出房门的摩挲动静,像是一段决绝,埋葬了以往的所有。   性善妒而倔强,她终究是想不开的,爱一个人执着,恨一个人也执着。   可到最后,受伤最深的还是她自己。   王府风光地将相府千金娶进了府中,他洞房的那一晚,是个冷得透骨的冬夜。   她在院中站了一整夜,不知是在等着什么,还是在告别什么。   只是一场风寒,便将她还留有余伤的右腿彻底摧垮。   她坐着轮椅,亲手收拾了东西,搬到了后院。   她知道自己是在赌气,却没有想到这口气会赌了这么多年。   后来,他依然会来看她,有时也会留宿,她不哀求,也不抗拒,只是他每次过来都会固执地不再戴上面纱。   她是仗着他还爱着自己,所以才敢肆无忌惮。   他似乎并不介意,待她更是温柔体贴,可是留下的时间却越来越短。   直到王府不远处因意外走了水,火势冲天时,王夫人受了惊吓。   将爹娘送回瑶泉镇休养,再回来后,他似乎不愿再见到她,不再主动穿过几进院落去探望她,更不曾给她夫妻之间本该有的温存。   也许是因为他想多一些时间陪伴那个娇柔的新夫人,也许是因为他与许佳念的第一个孩儿终于出生,也许是因为他在宦海中顺风顺水一路高升。   总之,他繁忙而有序的生活里,再也没有她能挤进去的角落。   他不来,她也不去,虽只是隔着几道墙,却似是各处天涯与海角,很久都不见一面。   她受尽了相思苦,也厌恶了爱生恨,想离开,却又不甘心,不舍得。   有时候,她也会想,是不是自己太倔强,才让他们落到了如此地步。   若是低一低眉眼便能换回往日温柔,也是值得的,不是吗?   所以,她有时也会恨透自己那端得那高高的姿态,连许佳念都能为了他甘心为妾,为何自己不能再大方有度些?   她告诉自己,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寻常,即便他再纳妾,他最爱的人还是自己,不是吗?更何况,许佳念能帮到他,能助他平步青云一展宏图,不是吗?   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找了无数原因来劝慰自己,但每次挣扎许久,她能做到的唯有远远地去见他一面,然而看见的不是他对自己相思入骨,而是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但她还是想看看他,哪怕只是一眼。   直到有一次,她躲闪不及,被他瞧见。   那一瞬间,她甚至是期待的,期待他欣喜温柔的目光,期待他急促而来的脚步,期待他坚实温暖的怀抱。   可他却只是远远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便转身而去,留给她的背影清冷而坚决。   那种疏离与淡漠,深深地刺入她的心里,击碎了她积攒了日夜折磨后换来的那一瞬间的妥协。   她想,他终究还是将她弃之如敝履。   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踏入前院一步。   她是自卑的,也是骄傲的,但就算愿意放下孤傲,也需要两厢情愿。   她知道,她与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最悲哀的是,她依然爱着他,原本应是甜蜜的痛苦将她日夜折磨。   来到京城后的第四个年头,终于衣食无忧,她却跌入了最凄冷孤独的低谷。   她不愿成为被爱所困的怨妇,骨子里还住着当年那个倔强固执又向往美好的小姑娘。只可惜,一念情动,情断不由人心。   她需要被拯救,而枯水簪便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是那样地迫切,甘愿以一生为赌注。   睡梦之中,轻轻弯了唇角,她一身轻松。   青珠听了她的吩咐,虽然守在小院门口却不去打扰,直到入了夜,也只是从屋里拿了锦被替她盖在身上,但一眼瞥见夫人满脸的泪痕时,心里还是生生一痛。   这一次似乎睡了很久很久,但也许是人在回忆痛苦时总是赶得很急,在醒来时,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甚至有些喘不过气。   清晨的光洒了下来,照在墙角那棵刚刚生出嫩芽的树苗上,照在朴素而简陋的竹亭上,照在随意铺展在石案上的如墨绣面上。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光。   这会是新的一天吗?   端着水盆过来的青珠见她终于醒了,长长舒了一口气:“夫人总算是醒了,这一夜您是又哭又笑,连被子都被您的眼泪给弄湿了好几条,将奴婢吓得半死,若不是夫人提前吩咐不可将您唤醒,我还以为是夫人中了邪,定然不会就这样让您睡下去的……”   宣泽坐了起来,看她一脸疲倦显然一夜未眠,愧疚道:“这一夜你辛苦了。”   将湿好的毛巾递了过去,看到夫人通红发肿的双眼,青珠满是心疼,柔声道:“夫人这又是何苦,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   轻轻擦了脸,感觉散下的头发杂乱,她没有回答,将毛巾递了回去,先吩咐青珠道:“帮我把头发挽起来吧,好像有些……”   话未说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双手猛然一顿。   青珠似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接了毛巾后便转到了她的身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梳子后才发现了什么,奇怪地咦了一声:“夫人的簪子哪里去了,昨天晚上不还戴在头上吗?”   清晨的一缕风撩起散在额上的发丝,她怔了许久,才有笑意漫上了眉眼之间。   只是这样吗,就这样便结束了吗……   青珠看得愣了,那是这么多年来,她从夫人脸上看到的最纯粹的笑。   在她还在一头雾水的时候,宣泽侧头从她手中拿了梳子缓缓顺着发,动作精致而温柔。   可惜啊,看不到枯水簪上那一滴枯干的珠子。   她抬了眸,望向种着槐树苗的那一面墙。   那里,这两日一直站在墙头上的那只黄雀已不见了踪影,好像从未在那里出现过。   它走了,带着枯水簪,与她曾经天崩地裂的爱恋。      ☆、第六章 番外 彦成篇   有轮椅缓缓碾过青石路的声音穿过宁谧的夜色传到房中的时候,他正在磨不过许佳念的再三软磨后为她梳头,但显然是心神不宁而且并非情愿,更不用说乐于其中。   看着铜镜中心不在焉的夫君,许佳念生着闷气,却又不敢当真发火,正要撒个娇想就此作罢,却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脸色在一惊之后霎时阴冷。   他显然也留意到了,拿着桃木梳子的手顿了顿,意外的神色中掩不住欢喜。   “我去看看,”不待当值的下人敲门禀报,他已经放下了梳子,纵然勉强压下眸中的急迫,还是不忘嘱咐她道,“你先睡吧,不必出门了。”   她本打算跟上去看看,毕竟那女人已经许久没有来过前院,即便是以前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将轮椅停在自己的房间门口。   那女人这几日是有些奇怪,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换下了她多年来从未离身的银簪。而明日便是那女人的生辰,可她却偏偏在今晚过来,想来应该是有什么企图吧?   她有些懊恼最近有些疏忽,竟然没有同意刘嬷嬷提出的继续留意她们动向的建议。   若是她前来示好,那他当真有可能会动摇心志。   只是,许佳念很明白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可同枕共眠却难于执手相知,所以能仗着自己身怀有孕而嫁入王家却无法凭借他的宠信而为所欲为。   因为他对自己所谓的千纵万宠中,始终无爱可言。   与往日的千百次一般,当这个意识又一次清醒地从心底窜起的时候,她的悲伤与痛苦瞬间便被腾然而起的怒火所吞噬,眼中心里只剩那个让她所恨所忌的女人。   自己夫君口中的,那个王府永远的大夫人。   看着他的脚步在门口蓦地停下,看着他有片刻间的手足无措,看着他七忙八乱地收拾了衣裳和头发,看着他有意地收敛了脸上的期待与欢喜,看着他轻颤着手将门缓缓打开,看着他一怔之后抬脚出去又转身将门紧闭,她自嘲地微扬了唇角,苦涩漫上眼睛里,险些顺了泪水出来,但不甘心还是促使她蹑手蹑脚地挪了过去,耳朵紧贴着门,竭力地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好在他们就在门外,没有要换个地方的意思。   “东大街的真绣坊老爷你可听说过?”甚至连寒暄都没有,那个女人的声音依然粗哑难听,却似乎又与往日有些不同,好像少了几分起伏不定多了几分淡然平静,“那个绣品坊地处清净,坊主因回乡而将其出售……”   昏黄的纱灯之下,他看不清她面纱下的容颜,不知是因为陌生还是因为愧疚甚至没有听出她语气中若水平淡,只是目光局促得像极了年少时初见佳人的无措与慌张,尽管他的神色依旧清冷如秋语调依旧漠然冷淡:“我知道了,明日我便派人将真绣坊盘下来,权当……权当你的生辰贺礼……”   若在往日,这句话说完,他便会逼着自己转身离开了。   但此时却没有,也许是看到她将自己在很多年前送给她的银簪又重新戴了回去,触及到了心底那一方一直都被掩饰得极好的温柔。   可让他意外的是,她竟然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含着已经多年没有听到过的和暖浅笑:“多谢老爷美意,但真绣坊我已经盘下了。”   听得出来她道谢时的真心诚意,但他还是略有吃惊。   面纱之下的笑意隐隐中似是浅浅的,她将一直放在膝盖上的漆黑盒子递给身边的青珠,对他解释道:“这些年我闲着无事,将做好的绣品卖了不少,攒下的银子已足够盘下真绣坊。此外,这盒子里是这些年我的月钱,一毫未动,如数奉还。”   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那个沉甸甸的漆黑木盒已经到了自己手中,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恍然明白了她话中的诀别之意,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森森的寒意。   从脚下的寸土之地到头顶的万丈苍穹,都是那般陌生而阴冷,似是炎炎酷暑瞬间便被腊月寒冬所驱赶,不留一丝温暖。   他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只是过了半晌,才听到口中轻颤的两个字:“阿泽……”   她似是没有听到他那低低的一唤,只是顾自道:“我们在真绣坊已准备妥当,此时是想与老爷告别,从今晚起我们便住在真绣坊了。”   “告别?告别,告别……”喃喃地重复了好几遍,好像是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一般,他的慌乱霎时间从早已破涛汹涌的心底破了出来,只是所有的震惊与抗拒化成言语时苍白而无力,“为什么,可是因为是谁让你受了委屈……”   话只说了一半,甚至没有尾音,他便已无颜再问。   在这偌大王府中,她处处受着委屈,一切皆是因他而起。   轮椅碾过青石路的声音越来越远,他端着那漆黑木盒,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她已走远,甚至已想不起她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啪”地一声,石木相撞的声音在宁静的夜中刺耳而凄凉,哗啦啦地,似是有许多东西在地面上肆意滚落,惊得人心乱跳。   又过了许久,听到外面再没什么动静,屋内的许佳念才收起了一脸的错愕与欣喜,故作无事地开门,脸上的善解人意却霎时凝住了。   外面的人已再无踪影,徒留滚落了一地的碎银。   本就萧条落败的后院此时更是清冷,甚至连刚刚被点起的灯火也是寂落的。   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蹒跚着推门而出,身后是归置整齐却空无一人的房间。   穿过竹亭,他的脚步在石案旁顿了一顿,上面已干干净净,曾经堆叠的绣面再无踪影,连丝线都不留分毫。   他好想突然间才明白,她真的走了。   走得如此利落洒脱,甚至没给他一个挽留的机会。   小院并不大,比前庭要小得多,但他却似乎走了许久才在墙边的一棵幼苗前站定,小心翼翼得像是怕惊动了它的睡眠。   这院中参天的大树丛生,却唯独没有槐树,甚至在京城中都极少见。   他知道,她每年都会种下一棵槐树苗。   但在乡野田间随处可见的槐树却在她的手中无一能长至开花,也许是因为水土,也许是因为疏忽,如同她与他的缘分,再努力都是徒劳。   缓缓地伸出手,他似是想抚摸它一下,但却还是停在了半空,许久才收回。   睹目思人,这是最惨烈的想念。   原以为已经习惯了遥望相思,却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无法承受她的决然离去。   他以为只要她能等到他们中间再无阻碍的那一日,却不知道她所承受的委屈与痛苦已是满得字再也容不下了。   从来都不是不想念,而是无颜再相见。   他想起了将阿娘送回瑶泉镇时她以死相逼的千叮万嘱:“为娘给你卜的卦象明白言明那宣家丫头是我王家的命中克星,切不可再近其十尺之内,否则下次走水的便是王家了,在火里烧死的人也就是你娘了……”   他向来仁孝,虽一直以来已竭力化解阿娘对阿泽的误解,也并未打算照着她的吩咐来做,更何况阿娘还是在千里之外的瑶泉镇,就算回来也至少在半年之后。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前几日亲眼目睹不远处意外走水而受了惊吓的缘故,这次她的态度竟异常坚决。   “佳念每月会写信给我,若是被为娘发现你不听劝诫,你便是诅咒为娘不得好死……”她似是还未从惊吓中安下神来,说话语无伦次,目光闪躲而惊疑,“对,不得好死,她一定会找我报仇,是我纵火要烧死她,是我害她容貌尽毁身存残疾……阿成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一定要离她远些,她就是个祸害……你若是不听话,我便告诉她那把火是我放的,到时候你不休了她,她也会恨你一辈子……”   他终究还是懦弱而自私的,甚至不敢恳求她的宽恕,所以宁愿伤害她,也不愿失去她。   一切都是因果,不是吗?      ☆、第七章 番外 连晟篇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趁着不冷不热的清爽天气,灵山寺的香火旺盛了许多,山路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一个戴着面纱的年轻妇人拄着拐杖也在上山路上,看样子行动甚是不便,一旁的丫头却只是紧随她身边时刻护着,分毫没有伸手要帮忙的意思。   抬头看看前面的路时,那妇人眼中的奕奕神采远多于疲倦劳累,像是乐于其中。   她们主仆二人走得很慢,但心无旁骛,偶尔停步邪歇脚远眺风光,偶尔与彼此几句低语谈笑,却丝毫不在意旁人投来的异样眼光。   当看到灵山寺巍峨而肃穆的红墙灰瓦时,她们对视一眼,很是开怀。   上山很慢,上香却极快,更何况,那妇人似是并未有心愿可求。   当两人正要转身回去时,庙内一直隐在阴暗处的一个僧人却突然开了口。   “这位夫人红光满面,乃是大吉之兆,可愿卜上一卦?”   当时的观音庙唯有她们两个香客,那妇人自然意识到那僧人口中的妇人正是自己,微微一怔之后,眼睛多了几许浅浅笑意,对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施了一礼,婉拒道:“多谢大师吉言,只是我无意以卦象卜凶吉,再谢大师美意。”   明明秀气的模样,声音却沙哑至极,应是在意外中伤了嗓子。   在她又即将转身的时候,终于有个人影从暗处缓缓走出,袈裟佛珠,果然是个僧人,只是看起来又有些奇怪,也许与他眉眼年轻却蓄着长长白须有关。   “人世艰难,施主难道没有什么想问菩萨的吗?”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平静语气里有让人不可抗拒的怜悯,“比如不解的困惑,不该的恶果,不忘的纠葛?”   她似是有片刻的愣怔,但眼神依然清澈平淡,好似没有欲望,也没有渴求。   “过去的已然知道,何须再问?将来的早晚揭晓,何必来求?”她浅笑着,连面纱都遮不住她的释然超尘,“我没有什么所疑惑所困顿的,如今已经很好。”   她的背影蹒跚却坚定,好像是寒风中的树,摇曳却安稳。   在她们即将消失在下山的拐角处时,有个轻快的杏红身影与她擦肩而过,像是脚下乘了云,飞快而来。   那妇人蓦地脚下一顿,回头去望,眼里满是惊讶与怀疑,看着那一抹杏红身影如同一朵云般飘入了庙中。   身边的小丫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有些奇怪地问道:“夫人怎么了?”   “没什么。”过了半晌,那妇人才缓过了神思,许是觉得自己方才一闪而过的想法有些好笑,苦笑道,“还以为遇见了故人,但应该是看错了,此生应该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小丫鬟也是伶俐,也不再多问。   而此时,一个一袭杏红衣衫的年轻女子正站在观音菩萨前,却不上香不下跪,只是抬头端详着眼前高耸的佛像,一双漆黑的眼睛明亮而大胆。   “哎呀,我都对你说了那么多不解的困惑不该的恶果不忘的纠葛,你怎么就不理我?”突然间,那女子蓦地开口,却好像是在嗔怪菩萨,“你再这样,我可是要到九重天庭举报你不思干活只贪吃喝了。”   那尊佛像却依然没有反应。   双眉扬了扬,几步倒退,她及时挡在了正要从她身后溜出去的僧人,眉眼笑成了半月弯弯:“她不说,那换你说。”   白须随着唇角的抽搐动了动,方才还一脸正经的僧人此时却瞪着眼一口气道:“女施主所有不解的困惑不该的恶果不忘的纠葛皆源于你很早是人,后来成妖,现在是人妖。”   那女子亦瞪大了眼,想也不想地反驳道:“胡说八道,谁说入了妖界门派就成了人妖,遁入佛门还如此肤浅,活该你要历经八十轮回的情劫!”   僧人斜了她一眼,不动声色。   “你连头发都剃了,整日里吃斋念佛是为了赎罪吧?”那女子却显然已掐中了他的七寸死穴,想了想继续道,“当年若不是你买通了庙祝,王彦成的阿娘就不会坚信宣泽是王家灾星,也就不会买凶纵火杀人,那宣泽有的是机会与她最爱的夫君相濡以沫琴瑟和谐。再换个角度说,那时你若没有冲进火海将她救出去,此时她也早已轮回转世再度为人,也不会落得凄惨孤独的下场。你先是害了她,后来又救了她,可想过究竟是在害她还是救她……”   与之前的淡然平静大为不同,那僧人的眼睛已是发红,似是忍到了极致,却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见他是当真心痛,那女子的声音也柔和了些:“咱们都是苦命人,我这次来也不是有意要伤你那已碎成残渣的心,只要你告诉我一个人的下落,我便不再纠缠于你,可好啊,连大公子?”   那僧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脸上却写着宁死不屈。   “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她,所以才会一直都默默助她,替她请了最好的大夫,买下她的所有绣品,甚至为了赎罪剃发出家。”她笑了笑,手心里却突然凭空多了一方叠得整齐的丝帕,“她已经知道是你在暗中挑拨离间,也知道是你将她救出了火海,这个便是她原谅你的信物。”   已多年不用本名的连晟怔了一怔后,将目光定定地瞧着那方绣工精美的丝帕,上面的雪白槐花栩栩如生,看一眼还以为有花瓣飘落在了绣面上。   “收到这个之后,你这一世的情劫便从此终结。下一轮回还等着你,你可要想开些,说不定这几十年的光阴能容你再虐恋个三四回。”见他无动于衷,她有些急了,循循善诱道,“咱们都是背天弃地的人,你总不至于当真信了这菩萨能渡你过了苦海吧。就算你心里还放不下她,那也得拿了这信物才能重新开始啊……”   “她戴过你的枯水簪,此生已不会再主动爱上任何人。”他终是苦笑着开口,声音已是一片沧桑,“若是爱上了,便也是活不成了,是我害了她。你知道吗,我历经三十六次情劫,她是第一个不爱我却仍因我孤独的女子,我剃度出家,不是为了求渡苦海,也不是为了赎罪除孽,而是为她集纳福气,希望她以后生生世世只遇一人安乐一生。”   是的,我不信菩萨能渡我越过无涯苦海,甚至不相信在我饥寒交迫时她会施舍我一口米粥一寸阳光,但是我却坚信我的每一次善举,都能为她的今生与来世纳来一份福报。   即便她早已认不出我,甚至忘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正式完结,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一章 不见   “啪”地一声,精致细腻的茶碗被无情地摔碎在了地上,惊起周围的人一阵起哄,偌大的雪雾坊霎时歌停舞歇。   除了正中的高台,厅堂的东南西北四角中各有以春夏秋冬命名的亭台,以纱幔相隔,有舞有乐供客赏听,意境清雅,算得乐坊上座,能登上亭台的来客非富即贵。   在这大周京城当属第一的乐坊中,入耳的本该是莺莺软唱袅袅丝竹,但这猝不及防的违和却正是从雪雾坊东角的春令阁中传出的。   “你个贱婢,给你点颜色还真把自己当个宝儿啦,什么卖艺不卖身,要不要小爷我砸了这雪雾坊给你竖个牌坊啊?怎么着,你还想跑?小爷今儿就把话明明白白地搁这儿,要不是惦着你这一身的细皮嫩肉,小爷宁可把那白花花的银子随手丢给叫花儿也懒得跑到这荒郊野外!把你们管事的给老子叫出来,赶紧给小爷安排上等的客房,小心小爷没了耐性当场把你这贱人给办了……”   白色的轻纱之内,隐约可见一个身壮体胖的男子紧紧攥着一个舞女的手腕,脸上的□□油腻而险恶。   亭台中亦坐着其他宾客,皆围观笑看,见那舞女虽强装镇定却已开始浑身发颤,不由得又是一阵哄笑。   “哟,陈公子这是怎么了?”   一个一袭青色衣衫的女子摇着团扇从二楼聘婷而下,腰肢如柳媚眼如丝,声音温柔细腻,出于风尘却似乎又清丽脱俗。   “怎么又是你?”待她穿过人群撩着衣裙登上春令阁,那男子嗤了一声,哼笑道,“小爷听说这雪雾坊可是明明有三姑坐镇,好像叫什么青雾青雪青云的,怎么,难不成那些都是传言,这坊中只有青雾姑娘你一个管事的不成?”   盈盈浅笑着,手中的团扇轻轻拍了拍那人紧攥舞女手腕的手,青雾不着痕迹地将那舞女拉在了身后,声音妩媚,甜入人心:“虽说雪雾坊能管事的不止我一个,但小女子也绝对能说上几句话,陈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敢问小爷是什么意思?”被称为陈公子的男子冷笑一声,抬手指着她身后的舞女,“什么卖艺不卖身,一群贱民装什么贞洁烈女,小爷还想问问你们是什么意思!”   “陈公子消消气,我们出身卑贱,能有什么意思?”青雾却不动怒,只是浅笑,团扇上的簇拥百花随着她纤纤素手下的一摇一晃似随风而舞,“不过是嫌弃你钱少人丑禽兽不如罢了。”   她的声音又细又甜,含着嫣然笑意,即便说出骂人的话也让人听着理所当然。   陈公子霎时间脸色铁青,气得半晌骂不出话来。   片刻的沉寂之后,突然有人朗朗大笑,引得众人都朝大堂正中望去。   虽说此时来客云集,但大都还是识得那个出身世家的陈公子的,即便有人不认得也都识相地能猜到他的身份非同寻常,所以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青雾嘲讽也都强忍了笑,生怕得罪了他,此时却有人敢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自然是最惹人注目。   “谁?!”正气在头上却不知如何发泄的陈公子怒喝一声,“是谁在笑?!”   笑声渐小,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站了起来,虽一身粗衣,面容清秀儒雅,眉目间却透着隐隐英气,声音亦是铿锵有力:“是我。”   人群中一阵免不得一阵骚动,连青雾也微眯了双眼定睛看去。   气急败坏的陈公子从亭台上跳了下来,本想在众人面前一展身手,落地时却又脚下一歪险些摔倒,又惹得众人一阵闷笑。   好不容易藏了一身的狼狈,陈公子两三步顺着人群让开的路到了那书生面前,怒道:“你是哪里来的混账,刚才笑什么笑!”   明知麻烦就在眼前,他却依然不卑不亢,目光迥然有神,轻笑:“自然是笑有人禽兽不如。”   见眼前的陌生人好不识趣,想既然他不认识自己,应该也不是什么达官贵人,最多不过是个不识好歹的一介平民书生,陈公子只迟疑瞬间便决定少说话多动手。   但他的手只是刚刚抬起,便听有人出声阻止:“住手!”   有女子掀开纱幔,一个锦衣男子不急不缓地从南边的夏至阁拾级而下,玉树临风器宇轩昂,步履稳健剑眉星目,风骨与相貌皆能一眼动人心。   连挽了袖子准备打架斗殴的陈公子也一时看呆,直到那人走到面前,才慌忙放下手,堆起一脸谄笑:“驸马……”   那人仍是面带浅笑,却在听到“驸马”两个字时眸光蓦地一沉,只云淡风轻地瞥了一眼,便吓得陈公子猛然住了嘴。   这才想起眼前人的忌讳,陈公子忙改口,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小人……小人不知何将军在此,多有惊扰,还望将军海涵,海涵……”   被尊称为何将军的男子并未理他,却神色一敛,庄重地对那书生作了一揖,语气虽敬重却透着疏离:“五舅何时回了京,怎地不派人来传个消息,我和达儿也好去接你。”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谁都知道何将军虽贵为驸马,却出身江湖孑然一身,那他口中的五舅必然就是三公主母妃的胞弟。   “我回来是谋生的,可不是来攀亲的,将军不必客气。”似乎并未有与他寒暄叙旧的打算,一直镇定自若的书生兴致索然地环视了一下周围,道,“雪雾坊的歌舞的确大气恢弘,实在是可惜了……”   说罢,虽不与何将军告别,书生却对着青雾与台上的歌女舞女一一抱拳告辞,似是与故友暂别般,既不怕繁琐亦不拘尊卑,一举一动皆透着诚恳真挚,连见多识广的青雾也不由得惊了一惊。   纵然不同于一般青楼,但歌舞坊也毕竟是风尘之地,莫说被人低眼戏弄,恐怕再精妙出尘的歌舞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卑贱的搔首弄姿,又何尝有真正的知音人来此听歌赏舞?   可这个看似普通的书生却肯低下头弯下腰,对她们以礼相待与她们轻声作别。   更何况,他只是看似普通。   好个奇怪的书生。   青雾微蹙了眉,不由得轻轻抬了眼,将目光投向了轻纱重重垂落的二楼花廊之后。   那里,一个曼妙身影若隐若现,那是个藏在轻纱之后的女子,与青雾一般,亦是一身青衫。   眸光沉浮,她似是在观察着一切,又在躲避着所有。   原本,她的眼中只有那个人,可现在,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转了目光。   于她而言,那个书生自然也是个不可信任的陌生人,但不知为何,她竟有瞬间也被他的真挚所打动。   但也只是瞬间而已。   她想,也许是他伪装得太完美,也许是自己太久没有品味到感动。   这世间怎会有自认为血脉高贵的人甘愿放下身份与歌女舞女推心置腹。   就如同这世间也不会有公主会对一个婢女真心相待一般。   不自知地,她攥紧了手中的轻纱,心头竟生出将它一把扯下的冲动。   就在那时,众目睽睽之下,那书生竟抬了头向她所在的方位看了一眼。   她堪堪一惊,以为自己不小心露了面,忙向后退了几步,松软地戴在头上的发簪随之一晃,从簪尾垂落的碧绿珠子似被风吹漾的湖水般微微而颤。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白衣女子忙将她扶住:“云,小心。”   楼下,那书生却已径自对二楼行过了礼,在满堂惊诧中转身而去,身姿挺拔脚步沉稳,洒脱得不似个风雅书生,倒像是仗剑走天涯的侠客。   白衣女子掀开轻纱,似是有意让众人留意到她的出现,直到那姓何的将军抬头看了一眼后离开才转身回去。   哒哒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不多时,青雾便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她们面前,对被唤作云的女子道:“云啊,你若是再不见他,我看那驸马爷早晚有一天会将咱们雪雾坊给一把火烧个干净……”   “雾说的不错,他为了逼你现身,这些天将雪雾坊弄得人仰马翻,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名唤青雪的白衣女子亦轻叹一声,道,“云,我们知道你心有不甘,但毕竟已经三年了,他如此执着,也许是因为心中还有你,你为何不与他见一面?也许,相见一场后,结束时才不会太痛苦。”   坐在屋中的雕花石案旁,青云扶着额,微合了双眼,有气无力:“当年的事也还未确定……”   “这倒也是,”青雾坐在一旁,肯定道,“当年你与何硕两情相悦,他有意要带你远走天涯,洛达身为公主也同意放你出府,可最后你却险些葬身大火,不过半年何硕便成了大周国的驸马爷,其中也定然有洛达从中作梗,倒也不一定都是他的错。”   言罢,她对着青雪使了个眼色。   青雪会意,略一思索便道:“何硕看起来的确一表人才,在几位驸马爷中最是出色,不仅凭着一身本事考取了武状元,如今更是一军统帅,若是洛达对他动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当年的事,八成也与她无关。”   即便两人一言一语地劝说,却见青云并未有何回应,互视一眼,甚是忧心,生怕方才的话又伤了她。   过了半晌,青云才缓缓睁开了眼,却是血丝遍布:“我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何一定要这么对我。”      ☆、第二章 回念   身为赤真族人,青云很少有想不明白的事。   自从懂事时起,身边的所有族人便教导她,此生该最做的事便是学最上乘的武功做最赚钱的生意。   她从不认为自己需要钱,但赤真族需要。   长大之后,她才知道,在她眼中胜似书中桃花源一般的故乡不过是别人口中的穷山恶水,在她心里亲密无间的族人不过是遍布城墙的通缉令中还未剿清的叛军。   所以他们需要绝世武功来守住血脉,需要金银珠宝来振兴家族。   而曾经险些将他们族人赶尽杀绝的大周皇族显然便是豺狼虎豹,茹毛饮血。   但她在十五岁那年刚踏入京城时便揭下了城门口的榜文,经过整整三天日夜不歇的厮杀后,她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堂堂正正地以护卫身份进了公主府。   那个时候,她尚不知发榜的主家正是公主府。   但她揭榜的原因很简单,不是为了报仇,也不是为了平反,而是聘金高昂,值得冒险。   那一年,洛达也才约莫十三岁的年纪,却成了大周建朝以来唯一一个未出嫁便已出宫建府的公主,不仅是因她的母妃安氏长久圣宠不衰,更是因为她本身深受当今皇上的宠爱。   但无论后宫还是公主府,于一个公主而言,似乎都只是牢笼,更何况,以她自己所言,她心怀江湖。   所以,借着公主府初建的机会,她放言要广纳天下侠士,因为公主府就在江湖。但在严嬷嬷一个白眼后,公主要在江湖开疆扩土的宏图大志便化成了街头上招纳高手护卫的一纸榜文。   江湖的恣意自由,有时也抵不过一顿温饱,纵然那时的主家不明,但奔着重金而来的人有很多。虽然年纪小身子瘦弱,可凭着刚毅果断毫不留情的个性与干练精明飘忽不定的招式,青云最后还是脱颖而出,正式成为了公主府的一名男护卫。   没错,是男护卫。   虽然她从未刻意隐瞒女儿身,但从小到大却无一日不着男装无一刻染上红妆,甚至有时候连自己也忘了她还是个女子。   虽然族人中有不少样貌姣好的女子仍可借着美貌步步为赢,但青云却做不到。   她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早已学会了粗声粗气,早已喜欢了阔步挺胸,那些女子娇柔女儿柔肠她从未被教过也从未去学过。   更何况,曾经的日夜不休风雨不歇的习练早就在她的眉梢眼角熏染了沧桑岁月,若她不提,有谁能看得出她的年纪又有谁会怀疑她的性别。   以男儿身成为公主府的第一侍卫,因着公主器重,她的待遇很高,没有人敢猜忌她的来历出身,而她亦无他求,只想守着这份差事安心挣钱。   只是,小公主对她的看重,不仅仅是敬她的武艺高强,更因为她憧憬着她自以为的江湖。   自从入府后,洛达便对她百般纠缠,为等她一句江湖险恶的解释能磨到地老天荒。   那时,大周能翻云覆雨的小公主将从小对浩瀚江湖的期冀全部寄托在她身上。   她天真而单纯,认为在那个遥远而神秘的江湖非黑即白,除了恶人便是侠士,除了作恶便是行善,除了刀光便是剑影,丑陋最终会被消灭,侠义从来受万人敬仰。   她眼中的青云大哥侠肝义胆惩奸除恶,一把剑能闯下整个天地。   青云自知没有资格嫌弃甚至拒绝她,只能虚与委蛇,从印象中生搬硬凑出一幅幅连她自己也陌生的画面,那里没有官府衙门与饥饿困顿,那里只有好人与坏人,那里的英雄都武艺高强小人都技不如人,那里的过程总是坎坷而结局却会圆满。   她从未告诉那个自小在温暖中长大的公主,这世道本就险恶,有时英雄也会向权贵屈膝,有时好人也会在无助绝望中死去。   那几年,青云的日子过得很安逸,那些曾经饿不择食衣不蔽体的苦难似乎离她愈来愈远,甚至渐渐消失在她的记忆中,偶尔只出现在午夜梦回时。   公主待她极好,给她僻静的院子,给她最好的吃食,给她最多的尊重。   她再也不用曝晒在烈阳之下,再也不必挺立在风雨之中,再也不会忧心于饥寒交迫。   每天都能听着鸟鸣醒来,每晚都会伴着星月入睡,她不是贪恋富贵沉溺安逸的人,却从未想过这世间竟会有这般舒坦的日子。   她的皮肤开始细腻,她的发丝开始乌黑,她的手指开始纤长,她的眉眼开始清爽,在十八岁那一年,她第一次被一个外族人识破了女儿身。   那时,瞒着公主,严嬷嬷正打算将她秘密处死,只因皇族中没有人会允许一个公主会长年累月地放低姿态宠信一个出身卑贱的男子。   更何况,那个男子还与公主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那时恰逢四月,如往常般,在她那个清雅的小院中,公主在抚琴,她在舞剑,剑风过处,玉兰花瓣落了一地,似雪堆积。   一拾剑,她便甚是专注,也许还因戒心渐低,竟没有察觉有人跨门而入,直到琴声戛然而止时洛达一声“五舅”的惊喜呼唤。   下意识地,她的剑锋一转,直直地指向那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   他一身青衫,容貌儒雅,竟是个普通书生模样。但纵然与剑锋不过相隔咫尺,他却一直微然而笑,镇定得有如明知必胜无疑的武林高手,直到随剑而来的那朵玉兰花在两人眼前簌然而落。   洛达慌忙跑了过来,解释说他是她的五舅。   虽然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却已经从洛达的口中听说了无数次她的五舅。   在洛达的眼中,她的五舅最是仗义,既淡泊名利又不攀附权贵,是她六个舅舅中最让人敬重的。   没想到虽然他虽有些胆魄,却也不过是个书生。   象征性地行礼退去,甚至不待他回礼,那一面相见匆匆。   当天晚上,月高风黑,因公主要在前厅接待贵客,她早早地便回了自己的偏院,而严嬷嬷显然筹谋已久,带了人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等着她。   她自是有所察觉,心中却早有盘算。   一切顺从不能反抗便是第一步。   被五花大绑地推搡至后花园时,她才意识到他们是打算将她活生生地推到枯井里,直接而粗暴。   她有些好笑,那口井她不知已下去了多少次,那里并不深,而且还藏着她来不及送给族人的饷银。   严嬷嬷似乎笃定这次必定能置她于死地,磨手擦掌,甚是兴奋,却不想那时的后花园竟会有人。   当没挑灯又不出声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的下手现场时,场面不由得有些尴尬。   待看清了来人,纵然见多了世面,严嬷嬷也是顿时手足无措,不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   可他却先发制人,语气不惊诧却是出奇地冷静:“严嬷嬷这是做什么,在公主府杀人越货吗?”   他问得云淡风轻,好似是问她是否吃过饭一般,但却生生地将严嬷嬷下出了一身冷汗。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五公子容禀,这个狗奴才尊卑不分,竟不自量力,妄想勾引公主殿下……老奴可是奉了旨意,对,是安妃娘娘的密旨才……”   “哦,听到严嬷嬷自称老奴,我才意识到这公主府里主子原来不是您老人家。”看了一眼毫不挣扎的青云,他突然朗朗一笑,“而且,我竟不知我这个外甥女却好女色,看来明日去宫中向二姐请安时可要劝她想开些。”   一直在一旁冷眼看热闹的她蓦地一愣,反应了许久才意识到他竟识破了她本是女子。   自从十四岁开始离开族人四处闯荡,至那时已有四年,从未有人怀疑过她是否为男儿身。   他只见了她一面,匆匆间不过片刻,竟勘破了真相。   严嬷嬷及在场的三四大汉亦是震惊,半晌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五公子切莫与老奴玩笑,”甚至懒得再去看青云一眼,严嬷嬷讪讪一笑,只当他信口胡言,“老奴虽老眼昏花,却也不至于不分雌雄吧……”   “怎么,难道严嬷嬷竟没有看出你口中那个妄想勾引公主的狗奴才是个女子吗?”他佯作惊讶,叹声摇头,“看来严嬷嬷的确年纪大了,竟生了欺主瞒上的心思,看来为了达儿着想,明日我去见安妃娘娘时可要多说几句……”   见他神色认真,严嬷嬷不由得心生疑虑,更多的许是要证明自己尚有能力照顾公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情急之下竟当众用手拍了拍她的胸部。   “五公子这是什么话,他在府中已近四年,难道……”   话只说了一半,严嬷嬷突然脸色一变。   青云咬紧了唇,容颜煞白,可偏偏那严嬷嬷不知好歹,放在她胸部的手竟又拍了一拍。   那声音窸窣又响亮。   从未有过的羞耻由心底霎时涌出,青云一抬脚,将严嬷嬷不轻不重地踹到了一丈之外。   几盏昏黄的纱灯下,有人强忍了笑。   她羞得脸颊通红,平生以来,竟第一次没有勇气去看一个人。   正在左右迟疑不知该如何收场时,纱灯忽灭,眼前猛地一片漆黑,耳边突然响起两个女子担忧的声音。   “云的脸怎么通红,难道真在做梦?”   “或许吧,她可能又想起了何硕。”   “羞成这样,定然是梦到了他,不然还能有谁……”   随着她们的声音愈来愈清晰,青云虽仍保持着睡姿紧合着双眼,但她却很清楚,自己刚从梦中醒来。   她是又梦到了从前,只是雪和雾却猜错了,这次她梦到的人不是何硕。   而是他,那个不久前在雪雾坊助势嘲弄小人的布衣书生,严嬷嬷口中的五公子,公主也就是驸马何硕的五舅。      ☆、第三章 雪谷   京郊莽山脚下原本是一片荒林,据说被一个从边城来的富商买下后便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不过短短一个月,草长莺飞中一座富丽堂皇又不失雅致的高楼平地而起,烫金牌匾上是当今丞相的亲手题名“雪雾坊”。   但很少人知道,这里不过是赤真族一个用来掩人耳目的情报点而已。   楼内歌舞升平,是令人迷醉的温柔乡;楼外马蹄声声,是肆意驰骋的练马场。   雪雾坊虽然有钱皆可入内,但练马场却唯有权贵才有资格进去,而且每天只放行一位,价高者得,一时间在全城炙手可热。   如今已是雪雾坊开门迎客的第十个月,十天前,大寒天气,拿下楼外草场策马权的是当今驸马爷何硕何将军。   也就是在那一日,青云第一次站在了三层高楼的脊梁之上。   北风骤起,大雪飘飞,趁得与风共舞的一袭白衣也化成了雪,恍惚中,她的发丝随风扬起,仿若画中仙子。   策马驰骋在皑皑白雪之中,雪花落上了眉睫,他抬眼,无意间看见了在半空中不知在眺望何处的她。   如愿所偿地,他注意到了她。   从未进过雪雾坊的他在打探到这里的掌管人三姑之一有个名唤青云的姑娘之后,开始频繁进出这座他原本并不齿的歌舞坊。   这是青云回来的第十日,一切都在她计划之中顺利进行,只是她没有想到当年那个以风度翩然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的的江湖君子如今却用惯了这世间最低俗的卑劣手段。   为了能逼她现身,不过短短数日便将雪雾坊搅得人仰马翻。   如今的何硕果然有权有势有城府有决心,却唯独没有了耐性,手段简单而粗暴,一身傲气的他好像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洒脱不羁又温柔细心的天涯剑客。   可即便现在相见,他又能否认得出她?   在江湖中颠沛流离许多年,她一直衣着男装不施粉黛,直到两年前才开始习惯红妆。   虽然对衣装打扮依然不讲究,但如今的她还是将一头乌黑的青丝略加整理,戴上了一支看似再也普通不过的木雕簪子,唯一引人注目的也只有簪尾垂落的那一枚似水滴般的透明珠子。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喜欢那一套轻薄如仙般的白衣,没想到却只穿了三天便随手扔进了衣箱里,看也不再看一眼。   也许是因为那日听到了雪带来了他已经开始打探她来历的消息,觉得再无必要留着那一抹似雪般的白色。   记得他曾经对她说,他希望看到她一袭白衣不挽长发地站在他能看得见的高处,如此,即便她在听风时也能听见他对她的欢喜与倾慕。   她已如他所愿,一袭白衣,青丝垂落,听到的却唯有猎猎风声。   他对她所说过的情话中,那是她印象最深的一句,曾让她一度强烈地想要给他看自己换上女装后的模样。   青云望着铜镜中那白皙的脸细弯的眉微扬的唇,突然想,原来都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洛达年满十六,在她生辰的当夜,青云依着承诺,将她偷偷带出了公主府。   与她在江湖闯荡一个月,是青云送给公主的生辰贺礼。   那个时候,洛达尚不知她的女儿身,而青云唯一的要求,是让她也扮成男子以方便出行。   想来也好笑,她们都为女子,却从未同时以红妆示人,在府中是一男一女,在府外是两个英俊少年。   同样是墨发高挽,同样是青色长衫,洛达学着她腰间佩剑,学着她挺胸阔步,学着她的一举一动,但一颦一笑中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女儿柔肠。   但她的个子高挑而匀称,一个挑眉,一个抬手,一个扬唇都透着英气潇洒,比起身边的洛达反而更似个有修养的世家公子。   她们从京城向北进发,任由洛达挑选喜欢的路,走累了便投栈歇息,闲下来便聊天喝茶,偶尔出手打抱不平,有时也会落荒而逃,刚开始的一切都如洛达的想象中的江湖那样,到处都是有趣的人,四周总有奇怪的事,人们会相拥而泣,也会突然破口大骂,有其貌不扬的人一鸣惊人,也有看似英勇的人畏首畏尾。   寻找公主与缉拿青云的告示已被贴满大街小巷,但没有人能识破她们的真实身份,那种感觉惊险而神秘。   在洛达眼中,远离宫城府门与繁文缛节的江湖可以让人任性而为,只做自己想做的,可以不做自己不情愿的,而她从未如此随心所欲地活过,直到半个月后。   有人在大街上强抢民女,洛达自然要拔刀相助,但她手中的佩剑毕竟只是摆设,一番慷慨陈词之后,一直默然跟随的青云寻机拔剑出手。   就这样,她们得罪了地头蛇,只见一个挨了一巴掌的络腮大汉一抬手,满大街的乞丐小贩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吓得洛达惊叫一声。   武功再强的高手也抵不住千军万马,颇有经验的青云眼明手快地护着她突破重围,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些人的纠缠,却发现在打斗中不小心弄丢了装着盘缠的荷包,身上只剩下不到一两碎银子。   更惨的是,她们身上连可以变卖抵押的饰物都没有带,无法开源,便只能节流。   冬日已近,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辛苦,只能住最偏僻最便宜的客房,只能买最简单最省钱的吃食,不能沿街随意收买稀奇的玩意儿,不能随便一掏荷包便能救济贫寒百姓,受尽了无奈的饥寒交迫与旁人的冷眼相加,洛达渐渐少了惩奸除恶救民于水火的兴致,但她不说放弃,青云也绝口不提回去的事。   在一座山城中,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为省些银子,她们投宿到了山脚下的一座僻静的客栈,不过多久,洛达发现一向从未生过病的青云突然发了高热昏迷不醒,顿时手足无措,急得只能大哭。   好不容易才恢复冷静后,她跑去找掌柜的帮忙,却被骂了出去,只能孤身一人在空无一人的大街找大夫。雪下得很大,风刮到脸上像是刀割一般痛,她几乎睁不开眼睛,跌倒了很多次,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医馆,用尽了力气前去敲门,惊起风中传来一阵骇人的狗吠声。   医馆的门终于开了,来的人却是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不由分说便将她架了起来扔到了大街之上。   她重重地陷进了雪地里,凉凉的,全身上下却无一处不在疼。天旋地转中,雪花肆意地落在她的脸上身上,融进了她满脸的泪水里。   她躺了许久,全身开始麻木时,有一双手伸了过来,虽然冰凉,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抬眼,望着披着风雪而来的来人,洛达的声音哽咽:“青云哥哥,我好没用……”   那夜,她们相互搀扶着回去,曾经在印象中最为温馨的雪夜似是噩梦中的恶魔一般残忍而冷酷。   洛达在她的床头边守了一夜,不停地将在雪中冰凉的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也许是诚心所致,也许是根骨极好,第二天一早时,她的高热竟然退了。   待她醒后,洛达一脸疲倦,惊喜中自然也有委屈:“青云哥哥,我们回去吧,我想吃严嬷嬷做的桂花糕了。”   当天晚上她们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第二日清晨便启程。   就在那一夜,她们的客房中闯入了训练有素的杀手。   那是洛达一生都难忘的血雨腥风,她终于见识了真正的江湖。   遍体鳞伤的青云用一把剑扫出了一条血路来,拼命护住了她逃到山上。   雪夜中山路难行,又后有追兵,惊慌失措的洛达扶着已精疲力竭的青云四下乱走,一不留意竟跌下山坡。   还好那山坡并不高,而且大雪积厚,她们并未有性命之忧,却还是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青云正躺在一间茅草屋中,布置简单而雅致,到处都漫着清雅的梅花香气。   门外响起踏雪的脚步声,手中捧着几枝红梅,洛达跑了进来,小脸红扑扑的,在看到已经从床榻上坐起来的青云时眼睛一亮,转头对跟在身后的男子惊喜道:“何大哥,青云哥哥他醒了!”   青云看着她笑着跑了过来,随着她欢快的脚步而晃动的朵朵红梅将她的容颜趁得明媚照人。   但随着她的身影晃过,青云看到了她身后的那个清俊男子。   他的眉梢上还带着雪,眼睛里也似是有水微动,一步一动似是都携着暖意而来。   青云听到自己的心猛然快速跳动,慌乱地垂下了眼睛。   从洛达喋喋不休的话语中,她知道是他救下了昏迷不醒的她们,并帮她们躲过了追来的杀手。   那个山谷是她们见过的最幽静的地方,抬眼便是白雪皑皑的群山,附近都是争芳吐蕊的红梅林,山峰映着蓝天,梅花掩着飞雪,茅屋藏在谷中,似是与世隔绝。   他打了野味,依然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来庆祝她的苏醒。   屋外下着雪,屋内燃着炭,他们三人围坐在不大的桌案前,先饮了一口烫好的青梅酒暖了暖身子。   他放下杯盏,唇角含笑,看着她道朗声道:“这里是冷梅谷,不会有人打扰,青云兄大可安心养伤。”      ☆、第四章 梅林   不知不觉中已过去了三年,再想起当年在冷梅谷中曾希望能天长地久的日子,却觉遥远而可笑。   那时的她,以为此生最爱的两个人就在眼前,一个是待她真心诚意的妹妹,一个是会陪她地老天荒的恋人。   那个时候,她和洛达都以为踏雪寻梅便是最悠然快活的日子,在风吹雪落时于梅林中荡着秋千,听着他悠扬宁静的笛声绕在梅花白雪间。   她们从未想到,原来孤身一人在深山之中的日子也可以过得如此洒脱自在,不惧贫不畏苦,将最艰难的生存过成了最潇洒的生活。   他会一大早便从梅花蕊中采雪泡茶,会带着弓箭深入山林打野味,会将最简陋的茅草屋布置得温馨而雅致,会在兴之所至时挥剑起舞。   他做得了一桌好菜,酿得了一坛好酒,诗书顺手拈来,剑术亦出神入化。他曾游历过千山万水,见过最热闹的都城,也去过最僻静的荒野,那种心中有江山眼中有天下的谈吐自然而大方。   她颠沛流离多年,遇到过不少江湖侠客,也见过很多世家公子,却没有一个人如他那般文武双全,却又出世脱俗而谦逊知礼。   舞剑时他英气逼人,作画时他温文尔雅,就连做菜时也专注认真,就好像这山中的红梅,虽无人欣赏却依然傲然存于世。   那样的人,教她如何不动心。   她无法自拔地恋上了他,甚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在看他踏雪舞剑时,也许是在他冒着风雪带着弓箭出门时,也许是在他坐在屋顶将笛声悠荡至远山时,也许是在他将煮好的热汤送到她榻前时,也许就在红梅掠过之后见到他第一眼时。   但直到有一日她费力地为肩膀擦药而他突然捧着一杯热茶推门而入时,她才意识到他已经消无声息地住进她的心里。   因为他看到了衣衫不整的自己,而她竟然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是羞涩难当。   久违了,会害羞会低眉的青云。   也许就在那一刻,他也发现了她原来是女儿身。   从那一瞬间开始,她和他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不可言。   开始将爽朗的青云兄的称呼悄然换成了一声温柔的青云,他对她比以往更加细心体贴,看她的眸光也开始掺着欢喜与轻柔。   他毫不掩饰地喜欢她,她又如何不知晓。   所以开始心跳如麻,所以开始目光闪躲,所以开始夜不能寐。   直到那一夜,小雪悠然然地飘落着,月光静悄悄地挥洒着,辗转反侧的她半夜起来,拿了剑在院中无声地挥舞着。   自从重伤来到这里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提起剑来,好像与以往重了,似乎也不再与自己心意相合。   在她有些烦躁,手中愈加用力时,突然有个人影闯了进来。   她一惊之下下意识地将剑刃指了过去,但他只是脚下轻移,伸手将她的手腕抓过,轻轻地便将她拽入了怀中。   她闻到了清幽的梅雪香气,那是他身上独有的味道。   刚一抬眼,他的唇便落在了她的额上,轻轻地,却久久地。   抱着她的腰,他足尖一起,与她一起飞旋着上了屋顶,一挥袖,脊梁上的雪花他的随着袖风旋入了半空中。   她依偎在他的怀中,在上面坐了一夜。   喋喋不休的,都是他缠绵的情话。   天色开始泛白时,她猛然想起了快要醒来的洛达,站起来欲回去。   他去拉她的手,松开时已经将一块透明碧玉留在了她的手心。   惊喜之下,她竟瞧着那块玉牌有些眼熟,下意识地用手摩挲着,讶然脱口而出:“杨不凡?”   那是原本刻在玉牌上的三个字,虽然已经被人用内力被磨掉了,单凭眼力无法认出,但却并不彻底。   他一怔,神色有些奇怪:“你说什么?”   她将玉牌递给了他:“杨不凡,这上面本来刻着这三个字。”   许是有些冷了,他颤着手接过,像她一般用手指摩挲了片刻,却觉得那玉牌只是表面不太光滑,却没有认出有任何字迹,在惊叹她的内力惊人时,有些尴尬地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也是我身上最珍贵的物件,但我却不知道上面还曾刻过字,你若是嫌弃……”   “怎会嫌弃?”不再多说,她一手将那玉牌夺了回来,动作迅捷而利落,声音轻柔,“我很喜欢。”   她从未如那一日般快活过,感觉目之所及的万物都是最明艳的颜色,以至于在早膳很久后才发现洛达的双眼红着,像是一夜未眠,而且不同于往日的欢欣雀跃,一直沉默不语。   莫名地,她有些心虚。   趁着他替她出山买药,她小心地凑到正在盯着窗边一枝梅花发呆的洛达身边,却半晌无言。   很长的时间里,她们都沉默着,看着同样的风景,却怀着不同的心思。   最后,还是洛达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哽咽着,眸中都是委屈:“青云姐姐,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了?”   她浑身一颤,突然发现她印象中那个天真灿漫的公主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洛达已经知道了她的女儿身,也知道了她与他的关系。   第一次在她的面前如此无措,青云迟疑了许久,虽然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说与她听,到最后却只吐出轻飘飘的一句话:“还望公主成全。”   洛达是哭着跑出去的。   青云的伤已然好了大半,所以能很容易地便跟上她,不远不近地。   看着她跌跌撞撞地穿过片片梅林,看着她在雪地上摔倒又爬起,直到她筋疲力尽地坐在了小路上,青云才上前,默默地将她搂在了怀里。   洛达的泪痕未干,声音依然哽咽:“可是我也喜欢他,青云姐姐,你把他让给我好不好?”   青云没有回答,只是一路拉着她的手返回了冷梅林。   他回来后,青云对他说的第一句是:“帮我把达儿送回家吧,我在这里等你。”   正捧着热茶暖身子的洛达身子一颤,茶盏从手中蓦地跌落,溅了一身的热水。   那个中午,他不让她们任何一个人帮忙,自己在厨房做了满桌子的菜,只是大多都没有动,反而是那一壶还没来得及烫热的梅酒被三人在沉默中饮得一干二净。   洛达一直很听她的话,这次也是。   她走的时候只带走了一束红梅花,留下了一句话。   青云姐姐,你自由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也许是酒意袭来,她的眼前有些恍惚。   趁着还清醒的时候,她回了屋,躺在床榻上准备小憩片刻消消酒意。   但这一睡后,再醒来时,天翻地覆。   那场大火是如何烧起来的,她已经全然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她醒来时,眼睛火辣辣地疼,就连漫天的大火都是飘忽不定的。   很快,大火将她团团围住,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更可怕的是,她全身酸软,竟分毫也动弹不得。   在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莫名死去的时候,青云竟还有些欣慰。   还好他不在,还好她走了。   也许是再无遗憾,她干脆不再挣扎,准备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但这世间的故事总是百回千转,她竟没有死去。   长长的昏睡之后,她发觉自己渐渐恢复了意识,躺在一张柔软的榻上,听见了窗外的风吹声。   可无论她再如何努力,她的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全身也疲软无力。   “你醒啦?”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后,一个欢快而又年轻的女子声音惊喜而又煞有其事地道,“唉,你别乱动啊,我家公子说了,你的眼疾是可以医好的,切莫寻死要活的。”   在明白自己又被人所救后,她很平静,却又觉得好笑。   浪迹天涯的那些年,她曾无数次挣扎在生死边缘,一心求的是活下去,可除了她自己外却没有人会为她伸出援手。可当她甘愿安心赴死时,即便在深山之中也竟有人将她拉出了鬼门关。   那个声音又道:“虽然你身受重伤,但有些事情咱们还是要说清楚的。你为什么会在冷梅谷中,又是谁放火烧了那里?”   她闭上了眼睛,声音有些嘶哑:“原来你也知道冷梅谷,却又为何去那里?”   小丫头惊讶反问道:“你这人真是好笑,那里是我家,你说我们为何要去?”   心底一沉,她重新睁开了双眼,空洞洞的眼睛依然什么都看不到:“你家?你方才说冷梅谷是你家?”   “当然,那冷梅谷可是我家公子花了重金修整好的,连红梅也是他一棵一棵亲手种下的。没想到公子只是带着我们出门游历了几年,刚回来便见火势冲天,整个院子都被烧得一干二净,若不是公子英明神武,瞧得出是有人故意纵火,你早就丧身火海了。”那小丫头倒与平常唯唯诺诺的丫鬟有所不同,大胆而直接,“哎,我刚问你呢,你好端端的怎么在我家床上睡觉,究竟是不是你将仇家引来的?”   青云已经听不清她后面在说些什么了,脑海中反反复复便只有第一次见面时何硕说过的那句话。   “在下自小在这冷梅林中长大,爹娘去世后便留下了我一人,这么多年来也习惯了这里的清静,反而越来越不愿离开了。”      ☆、第五章 相见   现在想来,在养病的那两年,青云是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自行了断的。   每个在江湖上打拼的赤真族人不仅被教会了如何活下去,也学会了如何死得干净。   但她没有那么做。   也许是因为原本不畏死的她希望有一日能换上他喜欢的白衣,也许是因为她还盼望着与他的团聚,但最重要的,是她无法允许自己带着困惑死去。   她想知道,冷梅谷究竟是不是他自小长到大的家。   这个来得莫名其妙又微乎其微的疑惑,竟让她无比执着地耿耿于怀。   她与那小丫头主仆三人在那座山顶的宝善寺住了近两年,那里的方丈精通医术,每日都会抽空过来为她诊治。   出家人虽然以慈悲为怀,但总归要吃饭花钱的,更何况治疗她的眼疾需要很多珍贵的药材,所以尽管他们的食宿用费被免,但诊金却是不好不给的。为了给她看病,那小丫头口中整日念叨的“我家公子”和她的兄长开始在寺庙里做工,农忙时种菜收粮,农闲时题字作画。   “我家公子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菩萨,好端端地被烧坏了家,现在竟然还为了一个来历不明又不知感恩的人被困在这寺庙里,说好的关外大漠呢,说好的长烟落日呢?”   这是那两年她听到的最多的话。   那叫小如的小丫头总是喋喋不休不停抱怨,但虽然心直口快,却依然对她照顾得体贴入微。比起与她的朝夕相处,青云却很少能感受到那个救下自己的“童公子”的存在,尽管与他同住一个院子。   原因自然是他忙于生计,每日皆是早出晚归,唯一的相遇便在他离开与回来时。那两年,她每天都醒得早睡得晚,经常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听风声听鸟鸣,所以自然也会注意到他开门又关门然后脚步轻轻地离开。   她与他没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她从未道过谢,他也从未邀过恩,就好像两个同住屋檐下的路人,陌生而又熟悉。   唯一的一次接触,是在有一次她起夜时。那次她不想唤醒小如,打算一个人过去,毕竟白天黑夜对她而言并无区别。但刚拄着拐杖出门不过多久,她便听到了脚步声,当从声音辨认出来人是谁时,他已经抓住了她的拐杖。   他陪她过去,等她出来,又带着她回去,仍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却好似是心有灵犀的故友一般。   直到她开始发觉自己的眼睛对光有了触觉,然后趁着小如不留意时混在下山的香客中离开了宝善寺。   没过多久,她的双眼便康复了,然后便是马不停蹄地寻找真相,天南地北地奔波,海枯石烂地坚持。   现在想来,她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人,也便是童公子主仆三人了。   她本与他们无亲无故,可在将他们害得无家可归后,他们却为了救自己被困深山终日忙碌,待她已是情深义重。然而她却连告辞都没有留下一句,瞒着他们便下山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害怕,害怕相见之后愈加怀念。   她讨厌那样的自己,拖泥带水纠缠不清。   后来,重回赤真族后,她曾派人去宝善寺送了银两,但得到的消息却是他们主仆三人早已在她下山后的当月便离开,从此杳无信讯。   不止一次地,将遗憾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她想,这样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很多相识不如不遇。   这一年中,她已竭尽全力去忘记。但最近不知怎么了,好几日都梦见了宝善寺,梦见了喋喋不休的小如。   在梦里,小如还是似那两年一般吵吵闹闹一惊一乍。   “这是我家公子做的拐杖,亲手做的哦,瞧瞧,多么精致,还有花纹哎!”   “公子说这是他下山给你买的衣裳和鞋子,但也不知公子是否觉得女装太贵,买的竟都是男装,还说你定会喜欢。真是的,你都看不见,谈何喜不喜欢?”   “今儿的菜可是我家公子种下的呢,可新鲜着呢。”   “我家公子又新作了首诗,我给你读一读好不好?”   “哎,你在冷梅谷看到那一副红梅图了吗,那可是我们家公子的画,对,就是落款为月下闲人的,那是我家公子的号。”   “今天过节,这是我家公子给姑娘的红包,祝姑娘早日康复,喏,这个是我的,不要嫌少,关键是心意……”   ……   青云望着窗外突然翩飞而落的雪,只觉得小如的声音在耳边愈来愈清晰,尤其是在刚刚睡醒的时候。   她有些茫然,一刹那间有个疑惑在心头闪过。   自己最该梦见的,不应该是那个人吗?但为何想起他都是在清醒的时候,却从未出现在自己的睡梦中。   抬手,悄无声息地将手指抚过从簪子上垂落的珠子,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听那个红衣小姑娘说,这里面有他的一滴血。   溶血入梦,从此忘情。   可倘若他不肯入梦,她又如何能忘情?   究竟是自己不够忍心,还是用错了方法,是否应该向那个小姑娘一探究竟?   轻叹一声,青云很快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不是说过,情忘之时,才是她最有可能的现身之日。   “云,一切准备就绪,消息已经放了出去。不过今日,驸马爷迷恋乐坊女子的事便能在京城散开。”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后,青雪推门而入,与她并肩站在窗前。   青云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云,这样真的可以吗?”心中还是有些不安,青雪侧头问道,“若是他对雪雾坊没有行动,这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会的。”向窗外伸出手,看着一朵雪花落在了手心上,晶莹剔透,青云的眸光有些飘忽,“他就是那样的人。”   青雪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柔声问道:“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既然已经决定,我便不会后悔。”她微然一笑,缓缓握住了手心,“更何况,这件事还关系到我们三人的前程,我们筹谋了这么久,岂会放弃?”   青雪默了一默,有些愧疚地道:“当年你失踪之后,虽然我和雾奉族长之命要缉拿,但若非你主动现身,我们怕是穷极一生都不可能找得到你。若非为了我们,你也不会轻易现身,归根结底到底是我们连累了你。”   “我总不能背着叛族罪名逃匿一生,更何况我与何硕和洛达的纠葛早晚也要终结,”她看向青雪,眸光清澈,毫无犹豫,“放心吧,忘一个人终究不容易,但我有办法应付,绝不会因为心软而前功尽弃。”   青雪轻叹一声,问道:“你当真不与他单独见一面吗?倘若他当真还对你有情呢?”   但此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既然青云已经作此决断,又怎会再留恋昔日温存?   曾经的相遇很难,就好像地北天南,现在的相见很易,却也是咫尺天涯。她已经再也不想见到他,更不愿给他分辩与解释的机会。   往事已过,岁月如灰,她与他之间便只有恨,如今复仇归来,甚至为了决绝而接受了枯水簪,所以,这世间已再无让她可放弃的理由。   这一次,决不允许失败。   正如青雪所言,很快,传言四起,三公主因驸马行为不检而意欲绝食的消息便顺着京城的风雪传到了雪雾坊。   这一日,也终于来了。   那天,在雪下得最大的时候,何硕终于如愿所偿。   他看着眼前一袭青衫妆容清淡的女子,眸中柔情似雪化开:“原来,这就是换上女装后的阿云。”   她却淡然一笑,分毫没有与他叙旧的意思,好似只是在路上不经意间看了一眼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很快便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他几步便到了她的身后,用力抱住了她,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她的肩膀上,眼睛微红,声音已然哽咽:“原来你一直都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不肯来见我?你可知道我回到冷梅谷看到那一片灰烬后有多么伤心?我以为你已经……”   “已经死了,对吗?”只是稍稍用力便挣开了他的怀抱,如同落叶离开枯树般毫无留恋与不舍,她盯着他的眼睛,轻轻笑着,神色出奇地冷静,“所以你才放弃了与我天涯相随的承诺,所以你才在无奈之下娶了洛达成为当今驸马,对吗?”   愧疚之意充斥着他俊朗的面容,何硕悔恨道:“我并不知道你还活着……”   他还是那般英俊,还是那般真诚。   青云看着眼前曾经让她丧失理智的男子,心中竟觉凄凉。   不愿再与他多做纠缠,她道:“我原本有很多话想问你,但如今,却只剩下了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愈加温柔:“你说。”   “我知道你曾回了冷梅谷,也相信你定然在那一片灰烬中寻了个遍。”将一个东西从袖笼中拿出,缓缓地抬起手,她问道,“可是,你究竟是去找我,还是在找它?”   看着她手中的碧绿玉牌,他的神色霎时一变,好不容易才掩下眸底的紧张:“这是我送你的玉牌,找到它自然也便能找到你。”   “果然还是答得滴水不漏啊。”她的唇角一挑,冷笑道,“你这一生过得如此跌宕起伏,也算是精彩,但最后悔的,便是将这个玉牌送给我吧?”   他的温柔笑意显然有些勉强:“阿云,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依然笑得清凉:“我在说些什么你再也清楚不过,我也知道你很想将它收回去。不如这样,你休了洛达,我便将它还给你,怎样?”   他一怔之后,苦笑一声,眸底的锋芒却愈加锐利:“阿云,莫要胡闹,我还有许多话要与你说。”   “我听说你在朝廷也身兼重职,最嫌恶的便是旁人唤你驸马爷。而且,我也知道你根本不喜欢那尔虞我诈的官场,你与我一样,向往的都是最简单平淡的日子,不是吗?不如这样,我们还回到冷梅谷,只当大火及之后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从此相濡以沫,我陪你吟诗作画,陪你打猎下厨,好不好?”她向着他走近了几步,盈盈浅笑,“当年我喜欢的,不就是那样的你吗?清心寡欲,嫉恶如仇,平淡若水,温柔体贴……”   她的话还未说完,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在她缓缓过来时,他的神色一直温柔似水,好像也在沉浸在美好往事之中。但猛然间,当她离他已然足够近时,他的眸光霎时一冷,突然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手中的玉牌抢在了手中。   见他顷刻间便将玉牌在手中磨掉了大半,她的眼中多了几分苍凉,却笑着道:“看来这几年你的内里增进了不少,只可惜,眼光依然很差。”   何硕微蹙了眉,还未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便听见突然从楼下传来一片吵嚷。   毫无征兆地,三公主突然纡尊降贵亲临雪雾坊。   目光从楼下转向有些惊慌失措的何硕,她的手指抚过簪子上垂落的珠子,轻笑着,颇有些遗憾地道:“我们三人又再次重逢了,只可惜啊,虽然外面也下着雪,可这里不是冷梅谷,没有烫热的梅酒,没有一桌子的好菜,更没有舞剑的君子。”      ☆、第六章 重逢   青云下楼的时候,原来的宾客已被公主府的护卫赶走得干净,连舞女与乐师都不知到了何处,厅堂中只留下了一个人,偌大的雪雾坊静得能听见她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的脚步声,蹬,蹬,蹬蹬。   她看着坐在厅堂中央的洛达,笑容清澈干净,却没有一丝与久别故友重逢的欢喜。   洛达也抬眼看着她,微红的眸子里有愤怒,有幽怨,却还是含着不易被察觉的期待。   三年了,在雪夜中再相聚,却早已物非人非。   青云想,她好像比三年前更白净也更富态了,显然不再是那个一心憧憬着大千江湖不知世事的刁蛮小公主了。   洛达想,她终究还是换下那一身让她英姿飒爽的男装了,原来青云哥哥也有如此千娇百媚明艳夺人的时候。   原本以为隔着生死,以后再也无法在这个人间相见,可如今并非午夜梦回时,重逢再也不是一个恍惚中的幻象,可为何偏偏是在这里,又为何因为同一个人?   在洛达面前的不远处停下,听到身后的动静,知道他也已经下了楼,青云盈盈浅笑:“你还是来了,果然还是不相信他吧。也对,堂堂驸马爷一天里几次三番地来乐坊找乐子,换做是我也是不放心的。更何况,他原本就不是情深义重的人。”   缓缓站了起来,洛达咬着唇,伸出手要去拉她,声音有些哽咽:“青云哥……姐姐,你果然还活着……”   青云微笑着看着她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然后手腕一动,瞬间将她的手反抓了过来,在她反应过来前借着腕间的力道将她整个人扔了出去。   手腕上霎时间传来一阵疼痛,天旋地转中,洛达在落地前被人稳稳地抱住。   将洛达扶稳,何硕抚着她的手腕,心疼地柔声问道:“没事吧?”   轻轻摇了摇头,洛达强忍了泪水,将目光转向青云:“青云姐姐,我们好不容易才相见,你这是做什么?”   “当然是做你曾经对我做过的事。”她冷笑一声,道,“三年前你想一把火烧死我,就算我现在一把摔死你也是应该的,不是吗?”   浑身一震,洛达不可思议地反问道:“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我怎么会要烧死你?”   “当然是因为这个男人。”脸上的笑意全无,她的声音渐冷,却毫无起伏,“当年是你说你也喜欢他,是你求我把他让给你,但是我拒绝了,所以你才要除掉我。不要再做出这样的委屈的表情,你以为我只是信口胡说吗?起火那天你们就住在山脚下的客栈里,那个掌柜亲口承认那天入夜之后你曾偷偷溜出去两个时辰,你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怎么可能,你是我的青云哥哥,我怎么可能要纵火烧死你?”脸色有些苍白,洛达不停地摇着头,急得声音都开始有些嘶哑,“在客栈追杀我们的杀手与纵火的人都是赤真族的乱党做下的,那天夜里我根本没有出去,不信你问阿硕……”   “达儿,你冷静一下,不要再白费力气了,她已经不是你所认识的青云了,根本不会停你解释的。”一把将洛达拉入了怀中,何硕安抚她道,“她一心认定了那场火是你放的,这次回来也只是为了报仇,哪里还惦记昔日的半点情分?”   青云看着那个此生第一个让她相信海誓山盟的男人,忍不住放声大笑,从簪子上垂落的透明珠子随之摆动,像是垂垂欲滴的泪珠在轻颤。   干涩的笑声愈来愈大,回荡在偌大雪雾坊中,透着彻骨哀伤。   窗子开着,风吹着雪花进来,好像那一夜,风雪缠绵,天涯不舍。   又听到了洛达颤声唤着的“青云姐姐”,她慢慢停下了笑,看着眼前彼此偎依在一起的两人,声音渐渐平静,却透着森森凉意:“你们倒是天生的一对,都是薄情寡义。我的达儿,你如此信他,却不怕他会像曾经抛弃我一样抛弃你吗?你看,他喜欢来这里,这些天无一日缺席,因为他喜欢这里的姑娘对他万般敬仰,因为他在这里才是个将军而不是驸马爷,他早就厌倦了对你百依百顺,早就习惯了在别处呼风唤雨,所以说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不是吗?”   “倘若你是以为我收到雪雾坊的密报才过来的话,那姐姐便是大错特错了,”松开他的手,苦笑一声,洛达摇头道,“他早就告诉我他之所以流连这里是因为怀疑姐姐就在雪雾坊,而且今夜他过来之前也是提前与我商议过的。姐姐,我知道是我们对不住你,我不该求你带我浪迹江湖,这样就不会连累你也被赤真族的残余乱党追杀,不会连累你险些葬身火海,而我也就不会嫁给你最爱的人。可是这些都与他无关,你不知他在得知你的死讯后有多么内疚与痛苦,那半年里几乎每天都在备受煎熬,甚至在我们成亲后他也一直在追查你的死因,而且这些年他已经在尽力清除赤真族人,为的就是替你报仇雪恨……”   “所以呢,我还要感谢你们是不是?”有些嘲讽地看着她,青云显然不信,“不过,你这么信任他,当真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几乎毫不迟疑地,洛达目光坚定道:“这是自然,他是我的夫婿,我如何不信他?”   轻轻挑了挑唇角,她笑着从袖笼中拿出一个东西来在眼前晃了晃:“昨天他一夜未归,就是来找我送这个的,这件事你可知道?”   洛达看着从她的手指间垂下的一个玉牌,默然半晌才强忍着没有回头去看他,咬唇道:“你胡说,昨夜他是为了剿灭东郊外的乱党才忙了一夜。”   “真的吗?”青云向前几步,向前微微倾了倾身子,含笑的眼睛盯着近在眼前的他,附在她耳边轻轻道,“那你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吗?又知道他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吗?我的傻妹妹,你连你一心一意相待的夫君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呢。”   说罢,她又捏着那玉牌的垂线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唇角的笑意邪魅,缓缓开口,无声地对他说出了几个字。   杨不凡。   从看到那枚方才就该已经在他的手心化为粉尘的玉牌又重新出现在她手中开始,他的神色便阴桀如恶鬼般,此时更是蓦地煞白。   不由得看了一眼神色显然有些不对的何硕,洛达的呼吸因紧张而有些紊乱:“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将玉牌收回了掌心中,青云理所当然地道:“很明显啊,就是不让你们好过。”   洛达身子一僵,声音透着痛苦与不甘:“姐姐当真就怎么恨我们吗?就恨到一定要将我们拆散的地步吗?”   “不行吗?”毫不为所动,青云直视着她的眼睛,挑唇笑道,“你连自己的夫君究竟是谁都不知道,再这么过下去有什么意义?”   “你休要胡说!”突然大喝一声,一直隐忍不发的何硕蓦地挥掌而来,“如若再苦苦相逼,休怪我掌下无情!”   “不要伤了姐姐!”   洛达的声音未落,青云的身影却已掠向二楼,似是白云般飘忽不定,没有被何硕出其不意又狠辣决绝的掌风伤到半分。   她倚着楼梯口的梁柱,轻笑着:“这次任你怎样无情,都不可能伤到我分毫,难道你还当我是三年前的青云吗?”   不妨自己竟分毫没有占到上风的何硕不由得一怔,有些惊讶她的轻功竟如此了得。   似是明白了什么的洛达默然半晌,下定决心般对她道:“当年姐姐也曾瞒骗了我许多年,可时至今日,你仍是我的姐姐。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将我与他分开,就像不会有什么能将你我分开一样。”   “哦?既然你这么信他爱他,看来听一听也无妨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她噗嗤笑出声来,“不过今夜折腾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有些困了,有什么话还是明日再说吧。记住,一定要辰时之后再来哦,以前伺候人太受苦,我现在习惯睡懒觉。”   说着,她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便向房间走去,对洛达的唤声恍若未闻。   吱呀一声关门后,空荡的雪雾坊瞬间便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一丝声响。   洛达垂下双眼,长叹一声。   缓缓地从身后将她抱在怀中,他的声音如往昔般坚定而温柔:“达儿,我没有骗你任何事,莫要听她胡言乱语……”   她的身子一震,有些僵硬地挣脱了出来,声音疲乏无力:“回去吧,姐姐说明日再来。”      ☆、第七章 孽债   那一夜,洛达睡得很沉,就像与她的青云姐姐多年来分开的第一夜那般。   她醒了之后,却不敢睁开眼睛,过了许久后才小心翼翼地向身旁伸出了手。   空荡荡的,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已经没了人。   那里,原本该有一个人的。   她的心猛然一沉,双眼还未看清这新的一天,泪水却先行淌下。   不多时,随身的侍女敲开了房门,禀报道:“公主容禀,一切都如公主所料。驸马爷昨日夜半命人去了一趟雪雾坊,先用迷魂香将坊中女子迷晕。而后,驸马爷于辰时独自去了雪雾坊前招降,见坊中毫无动静无人应答后,便以大不敬之罪命人朝雪雾坊放了火箭,如今的雪雾坊已经化成一片火海。”   撑着有些沉痛的头挣扎着坐起,洛达的脑海已是一片空白,惨白的脸色再无半点神采,默然半晌才颤声问答:“驸马在哪里?”   那侍女默了一默后才道:“依公主吩咐,已将驸马以滥杀无辜之罪押送天牢。”   已经一天了,被投入天牢的何硕依然神思混沌。   他至今都想不通,为何洛达会将宫内的禁军调守在雪雾坊附近,又是在何时下了要将他缉拿入狱的命令。那时辰时刚过,她本该还在沉睡中才是。   原本应该一切顺利的,烧掉雪雾坊,一切就会恢复如初,他依然是受万人仰慕的将军,依然还能披上战袍剿灭乱党前途似锦,依然可以与大周朝最为尊贵的公主白头偕老。可究竟为什么,不过是一夕之间,为何却是天翻地覆?   在被洛达拒绝见面后的第六次后,他终于开始明白了什么。   自己一直以来都做得滴水不漏,不仅在昨夜未露出分毫破绽,连给雪雾坊的乱党罪名也早已栽赃好,一定是青云告诉了她一些事情,否则一向对自己温柔体贴百依百顺的她怎会如此决绝?   但是,她究竟已经知道了什么?   天牢中暗无天日,若非狱卒送来晚膳,他甚至不知道白天已过。   洛达过来的时候,见他正盘膝坐在暗潮狱中的枯草之上,眼睛眯着,似是在小憩。   即便在这样的地方,他竟还是镇定自若,就像自己初见他的那日一般,家中明明多了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依然在梅林取雪泡茶。   这就是她这么多年一直深爱的夫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总是风度翩翩,总是英气逼人。   只是一日不见,却仿若隔着三秋,她心下一纠,险些脱口便要唤他。   即便深爱,即便心痛,但她还是忍住了,只怕先开口的若是自己,便会再也坚持不住。   他终究还是听到了动静,睁开眼睛看见她,眸底腾起欢喜与希冀:“达儿……“   极力将眸光从他的身上移开,她背对着他,声音如霜般冰冷:“我来这里,只是想让你死得瞑目。”   不祥的预感再次袭来,他的手抓着冰凉的铁棍,掩下所有的惊惶与无措,尽了全力做到她最欣赏自己的波澜不惊:“达儿,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你本是朝廷钦犯,犯下的是杀人劫财的大罪,为了躲避追捕才逃进了冷梅谷,甚至还将他人的居所占为己有。你在那里隐匿了三年,直到我们出现才改名换姓。而且,险些夺去青云姐姐性命的那场火也是你放的吧,因为她在你送给她的玉牌上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所以你才想杀人灭口对不对?”仍然背对着他,洛达的声音逐渐掩饰不住内心翻涌,“她当时待你一心一意,你怎么忍心下手,甚至还不忘将半夜返回冷梅谷的罪名嫁祸给我?可我更没有想到,三年后你依然想将她置于死地,你怎会如此狠心,竟为了你一人的前途不惜害死雪雾坊那么多无辜的性命!”   他终是明白了,眸底的期冀渐渐化成一片毫无生气的灰暗,有些自嘲地扬了扬唇角,甚至懒得再替自己分辨半个字:“所以,你们早就见过面了,昨晚不过是我面前唱了出戏罢了,是不是?”   “我只知道她还活着,并答应她倘若你起了害人之心便将你收监入狱。昨晚的确是我们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相见,所有的话都是肺腑之言,包括我信你爱你。”她苦笑一声,语气哀凉,“与你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我早就发觉你并非像在冷梅谷里时那般淡泊名利侠义心肠,但却依然相信你有情有义,所以对你在外面的所作所为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我从未想到,原来你的坏是藏在骨子里,也从来都未曾给我看最真实的一面而已。”   多年来强装出来的处变不惊开始被心底的恐惧一点点瓦解击溃,何硕无法再忽视她的绝望,声音愈发轻柔,似是往昔附在她耳边悄悄说着情话:“达儿,她瞒骗了你这么多年,你怎可还如此信她,我是在确定了雪雾坊的确集聚赤真叛党才下令放箭的,不过是担心你被她迷惑反被其害罢了,难道你我夫妻多年,你竟信她却不信我吗?”   “我信你。”昔时的温柔声音就在耳边,洛达心痛如绞,双手抚着小腹,低眸道,“可是我更相信青云姐姐。你知道吗,倘若此次你未起杀心,她便打算再也不提往日之事,只可惜,这一切还是发生了。”   仍然不相信她会就此放弃自己,何硕伸出手,想碰到她:“达儿,达儿你听我说……”   “你所犯下的罪孽,我会与你一同承担,”温柔地抚着小腹,她的声音趋近平静,眸底晕上万般怜惜,“咱们的孩儿,我会好好养大。”   你且一人赴黄泉,余下的红尘苦难由我独身来过。   天牢中一声凄然长啸破空而出,似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竟还透着一丝欢喜。   只是,无论那声长啸有多么惊心动魄,终究还是在片刻间在天地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就像有些事,一转身便是一辈子。   曾经的三驸马为冒领军功而滥杀无辜被判处斩首之罪,消息传至京城城南一处僻静的小院落时,青云正坐在院中看着天上悠闲的云朵发呆。   带来这个消息的青雪将挑拣好的衣物放在石案上,看了一眼身着男装却依然插着那支垂珠木簪的青云,有些疑惑地道:“这支簪子也戴了很长时间了吧,既然换上了男装,也总该换掉了。”   不由抬手抚过珠子的青云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地喃喃道:“是啊,该换了。”   “没想到洛达竟当真愿意助我们除掉杨不凡,”从屋中伸着懒腰过来的青雾感慨道,“外人都道他们成亲以后琴瑟和谐,我原本以为她是断然不舍得的。”   “她深爱的人是剑客何硕,而非逃犯杨不凡,”过了半晌,青云才平静道,“更何况,她只是看似柔弱。”   “她如此决断,倒是与那些只顾着藏污纳垢的皇家贵族有着天壤之别,倒也不枉当年你为了她违背族长命令,即使叛逃也不伤她性命。”青雪迟疑片刻,轻声问她道,“是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她了吗?”   青云摇头:“她不知道他其实是赤真族人。”   终究还是不忍告诉她,她的夫君其实还是个为一己私利残杀同族的小人。   青雾哼了一声,鄙夷道:“那个臭小子,才十四岁就跟着他大哥残杀族人私吞财物,难怪我和雪找了他这么多年都杳无信讯,原来是在深山老林里躲了五六年,倒是有耐性。”   作为赤真族专门清理门户追捕叛逆的捕者,杨不凡曾是青雪与青雾多年来最大的耻辱。她们连他的兄长都找到了,却多年来唯独寻不到他的半点踪迹。就在几乎要认定他可能已经葬身荒野的时候,她们遇到了也在叛逃名录里的青云。   那时,已循着蛛丝马迹查到何硕真实身份的青云已身心俱疲。她始终无法相信,冷梅谷中那个豪气干云又体贴细腻的男子不仅已贵为驸马,而且两年多来一直在残杀与自己血肉相连的族人。   当年放弃以公主一命换取自由之身的她从未想过要躲避族人追捕,也未曾后悔过在最后的期限到来时反而带着洛达长闯荡江湖,只是她以为自己早已历经沧桑断然不会轻易被人瞒骗,可真相却远比她以为的要复杂。   与青雾和青雪会合之后,她们利用赤真族的人脉物力终于掘出了险些随着那场大火被封存的所有真相。   那夜突然闯入客栈的杀手是被人收买而至,原本并未要下毒手,目的只是要将她们逼上山去,而在那里等着英雄救美的人,便是早就从朝廷告示中认出她们便是擅自离府的公主与奴仆的杨不凡。   他从一开始便怀抱着荣升驸马的目的与她们接触的,但那时他之所以会选择倾心于她却而疏远洛达,是因为朝廷为免有人在找到公主后居心叵测反而会致使她身陷险境,有意地颠倒了告示上她们画像下面的身份。所以,刚开始时,他不仅早就知道她们是女儿之身,还误以为她便是公主而洛达不过是个随身婢女罢了。   但相处之后,他定然开始起了疑心,尤其是在她单以内功之力读出了那玉牌上被磨掉的几个字时,所以,他以买药之名又出了谷去,确认了他心中的猜疑。   她从未想过,那么多天的朝夕相处,他的每一句几乎都是谎话,只除了一句。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也是我身上最珍贵的物件。”   也就是这一句,让她终究确认了他的身份,该有多么讽刺啊。   送给她曾刻着自己名字的玉牌,应该是他最后悔的事了吧。若非担心因此而暴露身份,想来他也不至于要冒险杀她灭口。   赤真族与当朝天家的恩怨已纠葛了多年,而身为赤真族人的他精心策划着他的每一步,将她和洛达都囊括其中,即便最后他罪有应得,却还是累得活着的人痛不欲生。   何为孽缘,不过如此吧。      ☆、第八章 情缘   依照之前与赤真族当权者的协定,她们既然已除掉了族人的心腹大患杨不凡,从此便可隐退江湖,以自由之身安然度过余生。   送走青雾和青雪,院子安静许多,处处透着与世隔绝的清宁。   从晨曦开始,她便在等待一个人,相见后方是终结。   不知何时,外面又下起了雪,她撑着伞站在大雪漫漫中,仿若又看到了当年梅花覆雪冷香逼人。   只不过,她已不再是那个即便外面冰冻三尺却仍能热到心坎儿的青云了。   不知等了多久,风未停,雪尚在,寒冬之下,一只翠羽鸟儿啾啾两声,拍打着翅膀落在了她的肩上。   等的人终于来了。   一声长叹之后,青云收回了悠远的目光,侧头看它时,肩上已经没了它的半点踪影。   一个一袭杏红衣衫的小姑娘笑吟吟地在雪地上旋着裙子,像是空白宣纸上盛开的一朵花,朝气蓬勃清丽脱俗。   想到上一次相见时她老气横秋的模样,青云一时间怀疑她是否生了病该吃药了。   一个默然旁观,一个乐在其中,过了许久,那小姑娘才停了下来。   “久等啦。”明眸皓齿的她笑着,蹦蹦跳跳地到了青云身边,也不招呼一声,一抬手便将她头上的簪子拿到了手中,“天一冷我就犯困,好不容易才醒了呢。”   满头青丝霎时垂落,青云心下一松,却又有疑惑千重,问道:“上次不是说时日一到,它便会自己消失吗?”   已将枯水簪收回掌皿的小姑娘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对啊,但前提是它管用了才行。”   青云一怔,有些不解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爱的人根本不是何硕,就算将他整个人都到枯水里都无济于事啊。”她毫不迟疑地道,“你的梦里从来没有出现他,不是吗?”   过了许久,青云才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不可置信地道:“这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未曾忘了他,也一直在恨着他……”   “就算你曾心里有他,那也是以前的事了。既然知道了他的为人,是个正常人都会移情别恋的,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似是一眼便能看穿她的心思,那小姑娘肃了神情,一本正经地劝慰道,“你之所以心痛难安,是因为怜惜已与他结为夫妻的洛达罢了,也许还会因此而懊悔不已吧,但绝对不是因为对他爱恨难舍。真是想不明白,像你这么爱恨分明的人,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如此糊涂……”   青云困惑着听她解释着自己的情感,呆了半晌。   她的意思是,自己早已不爱他了吗?可在得知那些杀手和剧毒大火不是族人而是他要将自己置于死地之后的自己明明痛不欲生,难道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   长长呼了一口气,她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啊,”她想了想,认真答道,“珠子里有他的一滴血,若你爱着他,一碰便会被灼伤。当时我还未来得及提醒,你便抬手就碰了碰,结果竟毫发未损,那时我就知道了呀。”   她更是惊疑:“既然如此,为何你当时并未提醒我?”   “好奇咯,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竟然连自己的心上人都能给弄错。”她笑得很放肆,语气里含着几分戏谑的意味,“如此后知后觉的姑娘我活着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呢,可不是要多相处几天,以后吹牛的时候也好多说几句。”   青云红了脸,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小丫头面前颜面尽失,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抬手掩嘴一笑,那小姑娘好不容易才敛了神色道:“好啦,不逗你了,其实是因为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欠人情,既然有求于你,自然也要帮你一个忙,但其他的我又不在行,也只能帮你拨开心中迷雾认清心上之人,也算是有来有往啦。”   青云又是一怔:“你有求于我?”   “是啊,我在找一个人,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曾救过你,所以特地跑来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他的下落,”她颔首,解释道,“还好找到了,所以自然要谢谢你。”   青云更是一头雾水:“你要找的人救过我?”   “对啊,就在冷梅谷附近,”似是刚刚才想起来忘了什么,她忙道,“那次你和洛达跌下山坡,是我的两个朋友救了你们的,要不然你们俩怎么也会落得个半身不遂吧。”   她心底一沉,不由得苦笑,原来他虽设好了圈套,却连救人那一环都是假的。   “说起来,当初我应该直接去找洛达的,这样就更不虚此行了。”用手肘碰了碰看着有些发愣的青云,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又见了她一面,对不对啊?”   想起洛达,她的心里酸酸的暖暖的,轻轻点了点头。   她们相对而坐了一天,说过什么话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在分别之前的对话却记得清清楚楚。   青云向她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那次混乱中是我故意弄丢了荷包,就是为了让一心想要闯荡江湖的你知难而退。”   洛达也笑着回答:“我也告诉姐姐一个秘密,其实也就是在那次,你在混乱中将我拉入怀中护着我逃走,我便知道你是女子了。”   在那次决定带着她实现一直以来的心愿之前,青云以为,再回来后,洛达一定会认清江湖险恶然后收敛起最不安分的向往,成为大周朝最安稳幸福的三公主。   曾经有很多次,洛达都向她描述着待她们仗剑闯天涯时会携手惩恶除奸的快意潇洒,但她们真正的第一次默契协作,却是在竭力除去她们都曾深爱的那个男子时。   她换上了他最欣赏的白衣,在雪雾坊与他若即若离,只不过是想要以小女子含怨归来的柔软姿态来迷惑他的多疑,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放松戒备。在那一晚重聚时,再用他最为忌惮的玉牌让他压抑不住内心的凶恶,从而完全在骄纵自满中使出最直接的卑劣手段。   声东击西诱敌深入是她的谋略,但倘若洛达不信她,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但她还是信了,即便那一晚之前与之后她们并未碰面,传递消息不过是靠着传书而已。   但直到那一日,她才明白,她们一直身处江湖,而洛达就是最侠义的武林高手。   那小姑娘点了点头,问道:“既然这样,那过去的事情也该已经了结了,以后你打算去哪里,想要做什么?”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难解的题,有些迷茫地道:“还没想到……”   好像就在意料之中,那小姑娘对着她眨了眨眼睛,颇有深意地道:“听听我的建议如何?”   觉得她的话句句皆在自己的意料之外,青云有些紧张,默了一默才道:“你说。”   那小姑娘兴致勃勃地道:“城南的永街新开了一家月下书局,听说那个掌柜的最近正因为雪雾坊的大火而终日郁郁寡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因为抑郁而终而关门大吉,现在去买书应该最是便宜,你不去看看吗?”   青云一时愣怔,有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看她迷惘的神色,小姑娘有些郁闷,继续提醒道:“那个掌柜的好像是洛达的五舅,就是那个不考功名却整天游手好闲游山玩水的那个。你是不是不知道呀,他叫安桐,号什么月下闲人,很多人都叫他桐公子,还有啊,其实冷梅谷就是他家,你说那里又荒又破,谁嫁到那里谁就最倒霉是不是……”   她的话离耳边愈来愈远,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从青云的心底蔓延而生,随着翩然大雪弥漫了整个天地。   在转瞬之间,她突然想起了许多好像早已被深藏许久的往事。   那一日在公主府,玉兰花落,他一身青衫,容貌儒雅,虽与与剑锋不过相隔咫尺却一直微然而笑,镇定自若;   那一晚在后花园,月黑风高,他朗朗一笑道:“我竟不知我这个外甥女却好女色……”   那一夜在宝善寺,宁静安详,他的脚步轻轻,一言不发地握住了她探路的拐杖;   那一天在雪雾坊,剑拔弩张,他却对着二楼的她抱拳作别,诚恳真挚,转身时身姿挺拔玉树临风。   第一个认出她是女儿身的人,修筑了冷梅谷的人,救她于火海帮她寻医的人,为她做了拐杖买来男装的人。   原来这么多年与她偶遇的,都是同一个人。   他是洛达最尊崇的五舅,是冷梅谷不知忧的主人,也是小如口中的“我家公子”旁人眼中的“童公子”,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所以,此生念着自己的人,便是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完结,感谢大家的支持。修了几处bag,感谢小星。   ☆、第一章 边城   初春的大周朝北境尚不见半点盎然□□,寒风彻骨一如深冬。   一个少女站在城楼之上,正旁若无人地举目眺向北方远处的荒山野岭。猎猎北风将她杏红色的纱裙得衣袂翩飞,单薄得仿若随时都有可能被掀到在地。   她的身边,是十数个手持□□的兵士,不同于她的单衣加身,他们的盔甲之内套着厚重的棉衣,却依然个个冻得脸颊发红嘴唇青紫。   虽然这一天城内城外一如往常般平静,但晨曦刚至时,城楼上却蓦地出现了一个少女。没有人看见她是如何进了城上了楼,而且无一人能靠近她两尺之内。   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五官清秀容颜白皙,倒像是哪处的邻家小妹,但她已经站在这里足有小半个时辰,不言不动,只是痴痴地看着远方,似是一座石雕一般,诡异得有如鬼魅。   如今,他们十分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生怕她突然做出惊人之举,更是担忧她是北仑国细作,只得提心吊胆地等着刘主前来。   虽然最近几年边疆动乱,但好在少城主许恒有其母刘主辅政,这才使得这个几乎已多年被朝廷忽视的边陲小城在乱世之中安然无恙,倘若战事再起,他们固然不怕死,却也难保家中老幼平安。   “刘主到!”   随着一声洪亮有力的唱喏,城楼上的将士皆是松了口气,整齐划一地收枪跪地相迎,请安声响彻天地:“见过刘主,刘主万福!”   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女子举步前来,手中拄着的龙头拐杖落在石面上,撞击声铿锵有力。   她便是这宣城少主许恒的嫡母,姓刘名若,是前任已故城主许赢的夫人。虽然她不过是个女子,但数十年来却为全城上下呕心沥血,其功德远过于她早逝的夫君,所以被城中百姓尊称为刘主。   早年时她曾随其夫征战沙场,浴血奋战时的飒爽英姿不逊于男子半分,虽然如今已有多年未拾刀剑,青丝也已添了白发,但眉眼之间仍可见铮铮硬气,浑身上下都透着十足的英气。   听到动静后的少女终于缓缓转回了身子,看着眼前愈来愈近的人莞尔一笑。   那个笑容天真无邪,却又似乎透着几分忧伤苍凉,本面无表情的刘若一怔之后脚下微顿,看着眼前的杏衣少女良久无言,半晌之后,她才抬起了手,颤声吩咐所有人下楼待命。   众将士虽心中生疑,却不敢忤逆刘主吩咐,只得下了城楼严正以待。   片刻之间,高高的城楼之上便只留了她们两人。   眉眼轻弯,杏衣少女轻笑着招呼:“扶卿,许久不见。”   “是啊,很久了,三十多年了吧。”拄着龙头拐杖徐徐上前,刘若也笑了笑,眼角浮起几道细纹,“只不过,你忘了,我如今已不是扶卿而是刘若了。”   “若非你不将修为倾注入这城外的结界,再过个千百年也还是扶卿。”少女感叹道,“我还以为你早已回到天庭了,不想你竟当真留在了这里,还为了宣城的百姓耗尽了毕生修为,真是大出我所料。”   刘若云淡风轻地道:“世事无常,不是吗?就像当初你我分别之时,也未曾料到今生还会再见。”   “这倒也是,”少女点头赞同,却还是叹道,“可当初铁石心肠的扶卿上仙先是成了心狠手辣的刘家三小姐,如今又成了被满城百姓敬而重之的刘氏城主,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我记得你当初说过,这世间不是只有山盟海誓的爱恋才能让人生惊天动地。”刘若浅浅一笑,似乎对追忆往事并无甚兴致,问道,“不知仓海姑娘此次到宣城是何故,可是为了枯水簪吗?”   “我只是路过,在附近听说了宣城刘主的贤名,就突然想来看看。”仓海笑了笑,无奈道,“你也知道,人一上了年纪就容易伤春悲秋思怀故人。”   “路过?”眸光从冉冉而起的朝阳又移到了她的身上,刘若微蹙了眉问道,“已经两百年了,你是不是还没有找到他?”   “多谢你的提醒,我已经找到君逸了,九泽果然每个十年都会去凡间探望他。”仓海的眼睛亮了亮,兴奋地解释道:“只不过,一百多年前他为了给自家的那位凡人娘子延续寿命而犯了天规,被罚到人间历经八十轮回情劫,让我找得很是辛苦。但是,我还从他那里得知他和九泽曾在一个叫冷梅谷的地方救过两位姑娘,于是我便从她们身上得了他救人时用过的残留法术,虽然气息早就断了,不过也总算知道只要向北便找到他啦。”   明明历经了两百多年的兜兜转转才得了这样细微的蛛丝马迹,可她却如此欢喜,刘若不禁心下一揪,默了一默后转移了话端:“君逸可还好吗?”   “要带着前世今生的所有记忆历经八十轮回的情劫,他能好吗?”仓海长叹一声,情绪率略有低落道,“我离开的时候,他那一生已经剃发为僧了,也算是又解脱了一世,想想君逸也真是可怜,他的志向明明是护六界安宁,哪知好好的守界仙将竟会因一个凡间女子被那些所谓的规诫仙律折磨成现在的模样。”   刘若心生感慨,思忆道:“我好像记得,他在东白山时曾一度沉迷于佛咒,没想到竟当真入了佛门。”   仓海有些意外:“你竟然知道?我还以为你当时目中无人呢。”   斜了她一眼,刘若却也不恼,淡淡解释道:“我本也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却不想有些事情隔得越远却越是记得清楚。”   也许是因为他曾是山河在东白山最好的朋友吧。   但这句话仓海并未说出口,只是眉眼却在不知觉间柔了柔。   仓海抬手向北一指:“过了这边境,再向北便是北仑国了吧?”   刘若点了点头,举目向北看去,眸子里多了几分怜悯,终究还是道:“可是,即便你找到九泽又如何?就算枯水簪中种满了情根,他最多也只能记住你百年,待期限一到,你们又会被天涯相隔,他不再记得与你的所有过往,你也不知道他身在何方,没有人能帮他想起你,也没有人能告诉你他在何处,周而复始地,你又要上天入地地寻他,没日没夜没完没了,难道你不觉得累吗?”   每一个女子戴簪断情,枯水簪中便会多一条情根,但每一根却只能让她与他相守一个月,而上限便是百年。这么多年来,她应该是希望能早些找到那个人,却又担心着相见太早情根不够吧。   仓海的眸子黯淡了几分,但很快便又笑意嫣然:“累又如何,对一个不老不死的人来说,没有希望才最是可怕。不过,看你如今过得如此快活,定然是不明白了。”   知道再劝也是无望,刘若苦笑一声:“你手中的枯水簪是为了让人断情绝欲,可你自己却偏偏为情所困,放不下又逃不掉,真是可笑又可怜。”   “没想到我仓海此生还能被孤傲冷血的扶霄上仙怜悯,”她啧啧两声,摇头晃脑地道,“真是可笑又可怜。”   “行了,看你古灵精怪的样子,哪里像个活了千余年的不死人,”刘若无奈,忍不住笑道,“简直与当年一样惹人讨厌,胡言乱语又没个规矩。”   仓海笑意更甚:“可你却是不一样了,不再是成日里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扶卿上仙,而是万人敬仰德高望重的刘主了,看来这里的人间烟火果然厉害。”   “是吗?”刘若有些自嘲地道,“我倒是不知那时你们是真的讨厌我。”   “谁让你出身好容貌佳偏生脾气差,咱们同门弟子中,只怕唯有山河是真心喜欢……”言及至此,她发觉自己一不小心失了言,忙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在听到那个名字时身边人的神色并无变化。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刘若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安慰她道:“无妨,难道你忘了,我戴过你的枯水簪,情根早就给了你,无论是山河还是许赢,都不会让我动情。”   “我没忘,只是有些遗憾。”仓海叹道,“他是山河时爱你如命,你却弃之敝履,而他是许赢时你满心倾慕,可他却又……哎,这个情劫真是厉害,竟能断送了你的仙途。”   “我何时用得着你来可怜?”刘若冷哼了一声,道,“明明你自己才是最可怜的,至少我倦了困了也还能去死。”   仓海思量了半晌,点头赞同:“这倒也是。”   “这里风大,如今我一介凡人,实在不能陪你多喝些西北风,”刘若伸手紧了紧厚厚的外氅,道,“如果你不着急赶路,便在城主府小住两日吧,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免得你以后怪我不近人情。”   仓海迟疑着:“这个……”   刘若的眸子一柔:“去看看我儿子,他已经长大了。”   她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你儿子?”   “也是许赢与齐岩的儿子。”刘若抿唇一笑,尽显温柔,“他叫许恒,与他的父亲很像。”   仓海原以为这宣城的少城主是刘若与许赢的儿子,没想到曾经那个气量狭窄瑕疵必报的刘家三小姐竟然将他与妾室的骨血抚养长大,一惊之后心头一酸,点头应下:“好啊,当年山河可是东白山上人见人爱的一枝花,瞧他的儿子定然也不会吃亏咯。”   “是吗?”刘若的目光多了几分兴致,“他当真是人见人爱吗?”   将手挽了她的胳膊,仓海低声笑道:“当然啦,那时女弟子讨厌你最甚,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山河。想他那般英俊的少年,简直就是一棵桃花树,可他心中偏偏只有你一人,而你不仅不领情,反而害得他命丧黄泉,怎能教人不恼不恨?”   思及往昔,刘若半晌无言后苦笑摇头:“这么说,你讨厌我也是因为他了?”   “怎么可能?归根结底,山河的死其实与你无关。”仓海断然否认,“我的心上人可是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讨厌你只是因为你这个人太惹人讨厌,你可别胡说。”   刘若咬唇道:“你这么说,我倒是好受多了。”   仓海爽朗一笑:“都过去一千多年了,还提他作甚,你如今是刘若,又不是扶卿,早就没有那么惹人嫌啦。”   是啊,原来不知不觉中,都已然一千多年了。   当年她们同为仙界东白山弟子,同窗也有数十年,虽然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与彼此说过的话还不及今日的一半,几乎与陌生人无异,那时的她们从未料到有一日也会相扶着在人间闲话过往。   原来无论再惊心动魄的过往,也会在岁月磨砺后化成过眼云烟。      ☆、第二章 同窗   一千多年前,如今饱尝人世沧桑的宣城刘主还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名唤扶卿。与大多仙家之后一样,她在适龄时拜入东白山修行,只待五十年的修炼完结后重回天庭。   仓海、山河与君逸都曾是她在东白山上的同窗,其中仓海是她的同一寝居的室友,山河是暗恋她数十年的同窗,君逸曾是山河最要好的兄弟,但即便如此,那时的她与他们也并无过多交往。   仙山弟子虽来自天地六界,看似被平等相待,其实仍有贵贱之分,仙胎为贵,妖灵最卑,凡人次之,身为仙门之后的扶卿性情一向孤傲,莫说不将仓海和山河这样的凡人不看在眼中,连与其他同出仙家的弟子也不合群,经常独来独往,高冷得有如冰山雪岭一般,让人靠不得半分。   她不屑于凡俗之事,无所求亦无所忧,只待回到天庭后在司花局做个闲散的掌花仙子,司天下四季花草树木,那才是她唯一感兴趣的事。   在东白山修行的五十年来,她恪守门规潜心修行,在那届弟子中是远近闻名的尊师重道,无论心术还是剑阵都成绩上佳,几乎让人寻不到半点差错,过得亦步亦趋,与其余那些热血闹腾的弟子保持着明显的距离。   那种冷到骨子里的性子使她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似乎独活在自己的天地中,对其他人其他事都不屑一顾。于她而言,五十年不过弹指之间,只是个能让她潜心修炼的良机罢了,所以除了修习之外,她对其他任何事都不放在眼中,无论是旁人的闲言碎语还是嬉笑怒骂。   其余弟子也很快发现并接受了这一事实,虽然都倾慕她出身好又相貌倾城,但也都竭尽所能地不去招惹她,以免自讨没趣,久而久之,大多数人便习惯了她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为人之道,渐渐地对她失去了主动结交的兴致,只当她是个性子特别的同门,除了山河之外。   那届仙门弟子中,凡人只有五个,包括仓海与山河。山河灵根极佳,虽然以凡身拜入仙门,却颇具悟性,而且他相貌英俊品行儒雅,在一届仙门弟子中颇受欢迎,所以当时对他心生倾慕的女弟子也不在少数,只是他的好友君逸总是拖着他一起清心寡欲,所以虽然最终没有遁入空门,但似乎也将他给带歪了些,使他不仅在男女之事上后知后觉,而且竟还在莫名其妙中喜欢上了扶卿。   正常人都不会理解他的选择,毕竟心上人是用来暖心窝的,又不是用来退烧的。   倘若在不知晓扶卿为人的情况下,他喜欢她的出尘脱俗也好,喜欢她的绝世容颜也罢,倒也算是无可厚非,可他却暗恋了她许多年,即便很清楚她有时候冷漠得不近人情,有时候倨傲得目空一切。   那届弟子共有五十人,除却扶卿和山河自己外,也只有他最好的朋友君逸能够理解与支持他,甚至偶尔也会出谋划策,纵然他认为唯有绝情断欲才能有朝一日问鼎仙界。   无论旁人怎么看,山河对扶卿仍然一片痴心。虽然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心迹,不打扰也不强求,但几十年来他却无处不在准备着守护她,比如熬夜在女弟子的寝楼前种下她最喜欢的六瓣雪,比如在掌教面前苦苦哀求只愿为她求来心仪的仙器做法宝,比如日夜苦练只为与她并肩作战。   他的深情曾感动了许多人,却独独从未打动过她。   她的每一日都波澜不惊,似乎从未因为某人某事有过丝毫改变,对他的态度也与对旁人没有分毫区别,直到有一次下山历练。   那一次其实与往年的许多次下山并无不同,她仍与山河一道同行,不同的是那次的任务比他们原本预想的要危险。   他们要做的原本是将一个村中被被妖人擒获的凡人救出,但到了那里之后才发现欲以人血炼剑的其实是魔界。   在冷静判断之后,山河提议不可冒进,待众人集合后再定决断,但当时魔界每隔一刻便杀一人以取血,救人心切的扶卿却不愿再等,坚持要先行救人。   两人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一向特立独行的扶卿也不愿与他多言,顾自闯了进去。   山河拦她不住,又不愿她独自犯险,只能与她同行,但他这一去,却是再也没有回来。   正如他所料,村中的情形险恶非常,虽然他们成功阻扰了魔人的计划,却也将他们自己陷入了险境之中。   乱战之中危急之时,他以血肉之躯挡下了魔人的剑阵,将身负重伤险些晕厥的她仔细地护在了怀中。   山河就那样去了,其他人赶来支援时,他已经没了气息,却仍然半跪着,抱着几乎奄奄一息的扶卿一动也不动,眉眼低垂,唇角含笑。   到处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浑身是血,背部插着无数支闪着寒光的剑,没有人知道他在临死前做过怎样的浴血挣扎,但他明明去得很痛苦,却又奇怪地面带笑意。   当仓海从他怀中接过扶卿时,才看到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回到东白山后,仓海用了很长时间才将她身上的血擦拭干净,又用了很长时间为她上药包扎,那是她拜入仙门后第一次失去同门,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状况。   扶卿昏迷了两天两夜,醒来时的第一件事,却是前往洗罪谷领受责罚。   她拖着摇摇欲倒的身子跪了许久,虽然掌法司最终认定她此行无责并派人将她强行送了回去,但消息传开后,很多人都认为山河是因她而死。   闲言碎语席卷而来,在她尚未痊愈时便散到了每个角落,但与往日一般,她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只在卧床一天后便重新回学崖上课,而且除了身子虚弱些之外并无异样,脸上甚至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愧疚之意。   虽然一些弟子将对山河之死的悲愤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但刚开始也不过只是私下议论,并无出格之举,直到仙山要将山河的尸骨运回故居时她明言拒绝随行。   当时所有的同窗都会前去送他一程,可偏偏唯有她冷言拒绝同去,令所有人都愤愤难平,毕竟即便她当时救人心切并无过错,但山河终究是她的救命恩人,送他下葬也在情理之中。   更何况,山河泉下有知,若是得知他拼了性命守护的心爱女子对自己如此无情无义,该会多么寒心。   那一次,几乎所有的仙山弟子都对她群起而攻之,若非师长出面调和,只怕会将她绑着上路,但无论他们对她如何恶语相加,她始终都不为所动。   那件事之后,她开始被身边的所有同门彻底隔绝,但她毕竟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看起来似乎与以往并无不同。   那时看着,似乎她千千万万年都会是一个人,也该只是一个人。   仓海侧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随着的数十兵士,不由感叹道:“没想到有朝一日你身后竟然也会跟着这么多人,若是说给咱们那些同窗听,他们定然会笑话我胡说八道。”   “如今北境不太平,仑国前些天派了细作来到城内意欲行刺,”刘若笑意温柔,“阿恒担心我的安危,特意派人跟着以防不测。”   “竟然还有个孝顺儿子,”见她眉眼生笑,仓海羡慕非常,道,“现在你有人敬着,有人爱着,还有我这个老朋友来叙旧,当真是幸福得不得了。”   刘若抬头看着从高空中一掠而过的一□□雁,唇角轻轻弯着:“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幸福,但却感受到如今真的是在活着。”      ☆、第三章 往昔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年,扶卿都不知道活着该是什么样的感受,也许是从出生时开始吧。   这六界之中不知有多少人艳羡她的身世,毕竟她的父母不仅是九重天上最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而且一个是风度翩翩的司命仙尊,一个是貌倾天下的羽族公主,家世血脉都尊贵无比,让旁人挑不出半点不是天造地设的痕迹来。   但却几乎很少人知道她的父母早已只存夫妻之名再无伉俪之情,小时候她尚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他们在家里和外面不太一样,在外面时与对方温柔相待,在家里时却又对彼此冷若冰霜。后来,她渐渐明白了其中原委,原来在旁人眼中英俊而深情的父亲并非只对母亲有情,原来一直都温柔又果敢的母亲既不会隐忍不言也不能当断则断。   为了维护他们在旁人眼中的伉俪情深,他们彼此折磨又不肯分开,让她从小便受尽了冰火两重天,但她不愿也不能学会他们的虚伪与假面,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压制住对这个世间发自心底的嫌恶与厌倦,渐渐地,她的性子愈来愈冷淡,在独来独往中沉默寡言得多日都不曾说一个字。   那个看似温馨和睦的家就像是座冰冷的坟墓,进去的人都犹如行尸走肉不言也不语,只有院中的灵花异草才能让她看到希望与生机。直到她十五岁那年,身为北荒守将的舅舅天拓来家中拜访,而早已发现她性格怪癖的母亲便提议她下界历练一番。   她自是求之不得,而她那位一向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善解人意的父亲也未提出异议,此事便被定了下来。   北荒举目荒凉,妖兽横行煞气弥散,但好在天拓治理有方,一直以来那里也并未出现过太大的动乱,只是北荒地如其名,终日黄沙弥漫寸草不生,并没有什么赏心悦目的好景致,所以,她的此次历练的确只有磨炼。   舅舅对她不算苛刻,只当她是下界游玩,但她却严于律己,在边寨中与他的众多弟子一同练剑修行无一日懈怠,更从未提过回家或者去别处游乐之类的要求。其间,她的父母也曾分别下凡想接她回去,但她却执意不从,也只能任她留在北荒。   那段日子虽然艰苦异常,但于她而言却已然足够,因为似乎只要有事做方能耗过岁月漫长。   只是她的性子依旧孤傲清冷,除了与舅舅和小师兄九泽偶尔交谈外,三十多年里几乎不与其他人说上半句话,让人看一眼便能冷到心底。   而且北荒僻静得太过荒凉,除了征战便是杀戮,她毕竟年少,仙人四十多岁的心性与凡人的十一二岁并无区别,虽然她喜欢独处,但时日一久也不由地向往花草树木的赏心悦目,所以后来五十年一次的仙山拜师大会在即时,她决定顺着父母的期望拜入东白山门下,只是因为既然早晚要找事情来做,不如在结业之后能畅快地做个司花神仙,自由于六界之中。   东白山于她而言与北荒并无不同,那些人之间的笑语结群在她眼里不过是可笑的虚伪与应付,她不屑与他们为伍,也不觉得那样会更快活,反而认为这世间唯有花草才是真正的纯洁无暇无欲无求,也只有它们才配做与自己一同话春闲的朋友。   倘若一切顺利,五十年后,她会像离开北荒一样毫无牵挂地离开东白山,从那之后司掌天下花草,再也不必面对那些虚伪的人群。   后来,她看似如愿以偿了。   从东白山结业后,她回到了天庭,做了司花仙女,不愿意时可以十年五十年地不与任何人说话,过着清净自在而悠闲无忧的日子。   但是,只有她自己清楚,东白山上永远留着她的一个牵挂,他在心底淡淡地隐藏着,却又无时无刻不存在着。   那个人便是已经故去的山河。   那个为她故去的山河。   那次重伤之后,她昏迷了许久,其间脑子混沌而又清晰,混沌的是周围不停变换而又喧嚣的动静,清晰的是他在临死前的温柔一笑。   在北荒时,她也曾随着舅舅与九泽以法术镇压妖兽战乱,也曾受过伤流过血,但没有一次如那次一般让人无助又痛苦。   她本是不惧生死的,但就在他抱住几乎已经动弹不得的自己并以他的身躯来挡剑时,恐惧犹如洪水般混着血腥气从她的心底奔涌而出,霎时间便弥漫到她全身的每一寸皮肤与骨骼里。   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却不希望他死,最起码,不希望他为自己的选择而死。   可他却毫无退缩的惧意,只是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用尽最后一丝法力以自己的身体化为将她挡得严严实实的结界。   他受的伤不比她的少,全身都挂着伤,脸上的剑伤有皮肉翻卷出来,殷红的鲜血淌落下来,滴在了她的额头上。   他胸口的暖意使她终于睁开了沉重的双眼,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抱在怀中的温热,宽厚而又安全。   那也是她第一次看清楚他的五官,纵然他的头发与鲜血已经遮住了大半张脸,阴森而可怖。   他的眉毛很浓,眉峰似画中重墨的远山;他的眼睛不大,眸子像是滴在一汪清澈春水中的一点浓墨;他的鼻子很挺,双唇微薄,皮肤更近于古铜色……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人一直出现在自己的身边眼前,无论是在学崖还是在膳堂。在留意到他的不久后,她很快便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大概都是在说他这个人头脑发热所以才想用冰山退温。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却并未放在心上,因为她相信这世间的男子与爱情都不过是世间最无用的。时日一长后,谣言渐渐少了,可奇怪的是,他还是一如往常般时不时地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无论是在山上还是在山下。好在他从来不去主动打扰她,而她也只当他是过眼云烟,甚至从未记得过他的样子。   她看着他,似乎一眼已是千年。   见她已经醒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他的眸子突然柔了柔,唇角挑起一个的弧度,很吃力,很温柔。   他已经没了气力,却还是从嗓子里缓缓地挤出两个字来:“活着。”   数不清的短剑便是在那时蓦地掠来,深浅不一地刺入他的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更重的血腥气顿时在半空中散开,让人能嗅到阎罗地狱的味道。   他的身子猛然一僵,虚弱的气息在瞬间便断了。   泪水如决堤般夺眶而出,她拼命地想要挣扎,可除了紧紧握住他的手外,其他的却是什么都做不到,甚至无法呼救。   无助与痛苦肆虐地撕扯着她的心肺,让她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待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东白山的寝居里里,同室的仓海照顾着她,无微不至。   她很冷静,请罪,休养,修行,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一如往常,甚至不去送他一程。   旁人只道她冷血无情忘恩负义,可却不知她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从懂事时起,她便认定这世间之情都是虚伪而可笑的,所以从不愿以真情待人,也不准备受人真意,却不想在生死边缘时突兀地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真心,那种感觉如此陌生,让她在无措之后心生恐惧寝食难安。   虽然她不确定那种感觉是感动,是震撼,还是动情,但却发现它如同花草香气一般能沁人心脾入心骨血,一刻生起,似乎永世便追随。   她受到了惊吓,惶然不知所措,不敢送他一程,只因她的心已是千疮百孔不敢再碰。   可即便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他唇角的笑意和那句“活着”却依旧深深铭刻在了她的心底,几乎占据了她回忆往事时的所有空白。   一天,一年,十年,三十年……时间开始缓慢得有如被千山万海拖着迟迟不前,他过世后的东白山似乎连花草都失去了色泽香气,但她的日子还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直到回到天庭后,在司花局后又重复着同样的日子,悠闲而又枯燥。   历经了几次天劫之后,她的仙途愈发地顺风顺水,不过多久,便成为了司花局的司花上仙,她终于如常所愿。倘若她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山河,他也从未活在她的记忆中,那她也许会以此终老,直到耗不过天劫而魂归轮回。   但几百年过去了,她依然孤身一人,整日里与花草同行,看似是个无忧的仙女,却不知她被往事束缚了日日夜夜。   她忘不了他,即便已然记不清他的音容相貌。   可虽然如此,她也从未想过要做些什么来弥补曾经的遗憾,因为她从不是个主动又勇敢的人。直到有一天,北荒战将九泽与天界公主解除婚约的消息传来。   这么多年来,天地间的良缘佳话也罢,孽缘传说也好,男女之间的□□她都不曾留意过,可九泽曾是她在北荒时相识的师兄,也是她此生最敬重的人之一,她自然听进了几分,不由得心下一撼。   九泽是仙界战将,铁骨铮铮又正直硬气,是六界的铁血英雄,也正因如此,天界公主成乐才会对他动了真情,从天帝那里求了一纸赐婚,与他定下人人倾慕的姻缘。只是九泽常年驻扎在北荒,很少有闲暇时候,所以婚事虽然定下了,却也一直耽搁了下来。成乐公主对他情根深种,从未催婚,哪料几百年后,等来的却是他要悔婚的消息。   更让扶卿惊讶的是,九泽之所以要解除与成乐公主的婚约,竟然是为了仓海,那个与自己同窗多年而且生性好动的仙山弟子。      ☆、第四章 轮回   传闻中,九泽是在应邀教授东白山弟子阵法时与时任执教先生的仓海相识并相恋的,而他一向违天命是从,可在结识一向不守规矩的仓海后不仅悔婚在先,更在之后为救她性命动用了禁术,已然明目张胆地违反了仙界律例。   本来天帝大怒,原要将他们贬入人间,但九泽毕竟劳苦功高,再加上成乐公主的求情,决定将他们从轻惩处,交由赏罚司发落。   赏罚司的刑罚成千上万,但最残忍的却并非那些能让人皮开肉绽修为尽失的刑具,而是针对受罚之人量身定做的诛心之术。归根结底,他最不该的并非私用禁术,而是让天家颜面尽失,赏罚司最善于揣度圣意,自然知晓该如何处置他们。   后来,他被灌了蚀心水,被封存了有关她的所有过往;而她被逐出了仙界,在六界无籍无名,永不能近他百尺。   听到传闻后的扶卿心中大惊,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性子木讷的九泽会对好动活泼的仓海动心,更不曾想他们竟会有这样的结局。   不知为何,她活了数百年,却似乎一直在沉睡中,那日突然间苏醒了过来,想去送仓海一程,虽然她们许久未见。   那天,仓海被丢下天界的时候,她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无助地跪在磅礴大雨之中掩面大哭。   雷声,雨声,天地间的所有动静都掩不住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不是她曾经认识的仓海,她本最爱笑,曾经的东白山似乎到处都充斥着她的笑声,教人躲都躲不掉。   原来这世间的情爱竟然当真如此奇妙,不仅能让两个毫无干系的人牵扯在一起,还能让他们为彼此舍生忘死难舍难分。   他们都说,遇见对的人是缘,遇见错的人便是劫。   于六界生灵而言,情劫是天劫中心劫的一种,来了便躲不掉。   天道不可违,天劫不可逃,数百年来,她历经天劫多次,所面对的皆是天劫中的雷劫,只要应付得当修为高深,大多能皆能顺利挨过,但却未曾有一次遇到过情劫。   这一切,自然是因为她的父亲司命。虽然这世间上至神仙下至妖魔无人能逃过天劫,但若是司命有心,却能改变受劫之人的天劫属性。雷劫易渡,心劫难逃,在滚滚天雷中毫发无伤的神仙大有人在,可却极少人能在历经心劫后仍安然无恙,司命便是因此擅自改变了她的劫数。   以往,她从未考虑过这些,但在目睹过仓海的痛彻心扉之后,她竟起了几分好奇心思。   她一直都知道,山河救她,不仅是因为他视她为同门,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倾心于她。但她却从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感受,更不明白他为何愿意舍身救她。   心中有一人,生死自难弃。   她很想试一试。   于是,她盗用了父亲的命格令,将自己下次的天劫改为了情劫。   但下一次的劫数却让她又等了三百多年,而且并不如她所愿,迎接她的仍是雷劫。   以为是父亲又瞒着自己换了她的劫数,她心中失望之极,渡劫时太过分心,被击成了重伤,从半空坠落于凡间。   不知昏睡了多久,扶卿才徐徐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绣床上。   此时的凡间恰是腊月寒冬,屋子内的火炉烧得正旺,火苗的温热与香炉中的清香浮动弥散,淡开了书案上的红梅花香,她挣扎着坐起,只见书案旁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低眉垂眸,正专心地执笔作画。   许是听到了动静,他抬眼向她望去,和善地浅浅一笑:“姑娘醒了,可好些了?”   扶卿浑身一震,发白的唇颤了几颤,却半晌无声。   男子见她神色有异,也不再多言,只随手放下笔墨收了画卷便抬脚出去。   在他踏出每一步时,扶卿都想出口唤住他,可终究还是只是默然地看他关门离开,眸光交杂着惊喜、困惑与忧伤。   直到四周寂静得独留噼啪的燃火声,她才恍然回神,转眼望向屋中。   火炉,香炉,书案……方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包括那个人。   一阵狂喜从心头涌出,那一刻她不得不信缘分是何意。   那个男子,明明就是山河。   纵然自己早已记不得他的模样,但当他真真切切地站在不远处时,她却十分确定那便是他曾经的模样。   尤其是他唇边的一抹笑意。   自己在历经天劫时受伤落于人间,而他却在今生转世为人时依旧是原来的模样,而且她落难时又恰被他所救,这世间的缘分果然奇妙得紧。   所以,终究是她的心意感动了天地,才被许了与他再续前缘吗?   可在那次匆匆一见之后,她几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再来探望自己。   那里是人间大周国京都晋安城的上将军府,而此世的山河便是已近而已之年的上将军许赢。那日他从城外山中狩猎回来,将重伤的她带回了府中。   府中的奴婢皆在暗中私语,说上将军待她不同寻常,因为他一向不近女色,可这次不仅将她救下后带回了家门,还将她安置在了岩姑娘所住的青庐中。   渐渐地,她才明白了其中含义。   原来她养伤期间所住的青庐是府中大丫鬟齐岩的居所,但齐岩虽然名义上是将军府的下人,实际上却是许赢的青梅竹马红颜知己。若非许赢母亲生前从中阻扰,他们可能早已结发为夫妻了。身为将门之后国之栋梁,年近三十而尚未娶妻,甚至还能为一个丫鬟专门辟出院子来住,也足可见齐岩在他心中的地位。   在三年多前,许母病危去世,临死前立下遗愿,要他娶城南兵部尚书刘家的千金为妻,并此生不得将齐岩立为正室。许赢本是孝子,只能遵从许母遗愿,在服孝期满后准备亲自前往刘家提亲。而在他去刘家的当日,齐岩伤心欲绝,离家出走,再也不曾归来。后来许赢心急如焚,举城搜找,却毫无结果。   刘家与许家皆是将门世家,四位小姐皆待嫁闺中,其中大小姐与二小姐乃是嫡出,是京城早有盛名的才女;四小姐虽是庶出,却从小喜欢舞刀弄剑,时常在城中为弱小打抱不平,也颇负贤名;最不出色的便是三小姐,不仅是庶出,容貌也不出众,而且天生体弱百病缠身。   城中最年轻的上将军前来提亲,刘家已准备将最出色的长女许配于他,若是他不同意也还有二小姐与四小姐来候补,但令刘家上下大吃一惊的是,他竟然直言自己想要迎娶的人是三小姐刘若。   纵然此事出乎刘家所料,但只要与许家联姻,嫁出去的女儿是哪个并不重要,于是,那桩亲事便定了下来。   齐岩离开,婚事已定,本就清心寡欲的许赢更是不近女色,只等着九个月后与刘家三小姐成婚。但她却平白无故地住进了将军府,还占了青庐,自然免不得被背后议论。   得知来龙去脉的扶卿心中有喜有忧,欢喜的是转世为人的他虽与她素昧平生却仍待她与众不同,伤怀的是如今的山河不仅曾有红颜在侧更在不久后便会娶她人为妻。   那时的她受伤不轻,只有卧床休养,虽然凡间的灵丹妙药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但得了吩咐的婢女却每日里按时送药,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那次不是她第一次下凡,却是第一次独自留在人间,不是为了历练,不是为了差事,更不是为了降妖除魔。   青庐中的她不过是个受了伤的普通女子,无家可归身无分文却又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自从出生时起,她便没有活得那般轻松过,举目是陌生的环境周围是陌生的人,一切都新奇而又教人期待。   住在青庐的第十天,她终于能拄杖行走。那一日恰逢天降大雪,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似乎停在了院中,她吃力地走到窗前,向外望着银装素裹的天地。   半院子的红梅正绽得繁盛,白雪绕头花蕊娇羞,美若画境。   一个披着青黑色大氅的男子立于梅林的雪地上,怔怔地瞧着一枝梅花出神,但不过多时,他蓦地抽出腰间长剑,倏然起舞。   长剑寒光如冰,在翩跹大雪中划出好看而利落的弧度,剑风带动树枝轻颤,红梅上雪落簌簌,落在了他的睫毛之上。   扶卿瞧得出了神,心中怦然而动。   可眼前的场景明明不是曾经的她会钟意的,毕竟冬日里红梅独秀太过单调,而且他的剑术也只是凡间最常见的招式。   但许是心境变了,待他收剑时,她才发觉自己竟泪流满面。   前世今生,他都对自己出手相救,可如今山河已经站在自己面前,可她却还是不敢与他说上半个字。   察觉到了不远处有人,许赢不再停留,持剑而去。   第二日,一直陪侍她的丫鬟支吾地劝她离开,说是奉了将军之命,待她行动自如后送她出府:“将军说,若是姑娘不嫌弃,可在青云山的许家别庄里安心静养,那里清幽,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一怔之后,扶卿大失所望,半晌也未有动静。   那丫鬟侍候她数日,知道她虽然不爱说话,但为人却很和善,此时见她失落非常,心中颇有不忍,便试探着问道:“姑娘是喜欢将军吧?”   扶卿心中一颤,并未答话,但那小丫鬟已顾自道:“自从岩姑娘出府之后,将军便成日里闷闷不乐,只有在出城寻猎时才会心情好些,那次将军带着姑娘回府,不仅吩咐我们对姑娘好生侍候,而且还让姑娘住进了青庐,足可见将军的确对姑娘颇有情意。但将军与刘家三小姐大婚在即,刘家又是权倾朝野,若是还留姑娘在此,只怕刘家听到风声后将军会徒增麻烦,而且姑娘也会有性命之忧。”      ☆、第五章 为人   纵然那番劝解不过是那个小丫鬟的一面之词,但不知为何,一向不轻信他人的扶卿却信了。她相信许赢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让她搬出将军府,也相信即便转世轮回后,他真正的心上人也还是自己。   只是,离开晋安城后,她并未去刘家在青云山的别院休养,而是召唤了坐骑直接回了天庭,去了司命局一趟。   她想,倘若许赢今生与她有缘,那他的命格中自然也会有她的出现。于是,她趁着父亲不注意,偷偷地查看了他的命格。   但结果却并不如她所愿。   许赢此生的确救过一个女子,却在痊愈离开后与他再无瓜葛。而他一生中有过一妻一妾,可正室刘若在大婚前便病死在刘府不曾过门,但他却依然为她留下了正妻之位,并将她的尸骨葬入了许家祖坟。三年之后,他迎娶齐岩为妾,两人育有一子相携至老,之后再也没有与其他女子有过纠缠。   扶卿不敢相信他与自己已是缘尽,更不愿相信与他相携一生的仍是他曾经的青梅。   原来,许赢想要迎娶刘家三小姐的原因是她的体弱多病不会干扰到他与齐岩的关系。   扶卿心如刀绞,方知爱恨的确能断人生死。   她清心寡欲了数百年,不曾动心动情,经受此番打击之后,虽看似与往日一般地冷漠淡然,但她身在司花局,却整日里神思恍惚,性情也更尖刻冷淡,彻底失去了往昔的平淡自如。   六界之中,向来守心虽难,生欲却易,扶卿修为虽高,却从未历经情之大劫,一旦动情,便难于自控。那段时日她魂不守舍,在下凡净化山林邪气时竟不下心让一缕煞气趁混入了她的精魄。倘若她及时发觉或是全力抗御,那点煞气并不算什么,但她太过大意,直到煞气与魂魄相合也未曾有所察觉。   生灵皆有私欲,贪痴嗔便为欲根,扶卿修行千年,欲念虽浅,却也只是被修为强行压制,那缕煞气趁虚而入后,将她压抑了多年的□□彻底挑起,使她日夜相思心生妒火,终于难以自已性情大变。   初春的凡间生机盎然,刘家三小姐刘若却病入膏肓,刘家原本已在准备后事,孰料一夜之后,她竟然又悠悠转醒安然无恙。   刘家只道是老天保佑,却不知自家三女儿的魂魄已经归西,而醒来的刘若却是另一个陌生人的灵魂附体。   那是扶卿借故下凡,将自己的精魄附身在了已故刘家三小姐的身上。   虽然她知道擅自改变刘若命格不仅会牵连他人,后果无人能料,而且有违天道轮回,若是被天界察觉后还有可能让她的千年修行付诸流水,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对许赢的痴恋,倘若不做些什么,她会如同千年之前那般追悔莫及。   此生,她不愿与他只是萍水相逢。   她要嫁给他,哪怕自己已不再是扶卿的模样,哪怕让他爱上自己须得从头开始。   就这样,她成为了他的未婚妻子,等着两个月之后的花轿相迎。   而刘家也并不太平,刘氏嫡长女本想在三妹病逝之后替她嫁入将军府,却不料三妹竟起死回生,大怒之后左右看她不顺眼,趁她还在府中时诸多挑刺。而早已看过刘若命格的扶卿也知道刘若其实是被她们气得抑郁致死,再加上重生为人后无所顾忌,竟一改之前的冷淡性情,对来犯者皆不客气。刘家嫡长女落不到便宜,愤恨不平后命人四下散播谣言,说三小姐体弱是假城府是真,竟为了嫁入将军府装病数年来博取许赢同情。   可实际上,那时的扶卿虽然全力自保,但平日里却是做得多说的少,但谣言虽无凭无据,却流传很广,以至于许赢也听说了他的未婚妻子不仅心机颇深而且性情张扬跋扈蛮横无理。   他之所以想娶刘家三小姐为妻,是因为这样做不仅不会违逆母亲遗愿,更是因为传闻中刘若生性软弱而且病榻缠身,成亲之后无力成为府中主母,自然也不会影响齐岩进府。所以在听到传闻中时,他曾派人前去刘府探听虚实,但去深闺之中打探消息毕竟困难重重,得到的结果只是真假参半,而且时间紧迫也不容他再改变主意,终究只是作罢。   直到成亲当日,他在洞房之中亲眼见到刘若真气十足面若桃花,才确定自己的如意算盘被彻底打破。   虽然在理智上他并不相信一个女子会为了嫁给自己而装病多年,但却坚信她心机深重,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扶卿终于得偿所愿地嫁给了山河,却不料他不仅让在洞房花烛夜独守空房,甚至在第二日便派人收拾了他的衣物搬入了青庐长住。   自此之后,除了晚膳之外,她便极少见到他,即便在她亲自前去青庐时他也避而不见。   但她刚开始时并不气恼,甚至心中隐有欢喜,毕竟他避开的只是刘若,而不是自己。更何况,虽然他沉默寡言,但却也在每晚回家后都与她一同用膳,倒也不算寡情。   那一段时日里,扶卿的心情极好,她在院子里种满了六月雪,只待有一日他愿与自己说话时,他们能坐在满院的雪白花瓣中闲话春光。而且,也许有朝一日,她还有机会告诉他这些花他曾为自己亲手种下过。   两个月后的一天,他终于主动去找她,但连一句虚伪的嘘寒问暖都没有,他便直言来意。   他要纳齐岩为妾,说他已经让她在青云山委屈了近一年,不能再让她无名无分地跟在他身边。   扶卿那时才知道,原来齐岩离家出走后的不久他便找到了她,只是为了避免刘家施压,他暂时将她安置在了青云山的别院中,每隔一段时间便以出城狩猎为由前去探望她。   难怪他在每次出城前后都会心情大好,原来狩猎为假,与心上人私会才是真。   她多么希望,刘若嫁入将军府的命格会阻止齐岩入府,但事实并非如此,许赢要接她回来的车队已经在路上,来见她并非是与她相商,而是通知而已。   甚至,他等不及她开口,便离开去准备婚事。   上将军府纳妾,排场一点不输于娶妻。而且眼尖的人都能瞧得出来,许赢的笑意显然发自内心毫无掩饰。   阖府上下锣鼓喧天喜气洋洋,托病留在内院的扶卿坐卧在已渐枯萎的六月雪中,心痛如割无声低泣。   花开如雪时,无人与她话春闲。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了仓海当时的痛苦,虽然一个是相爱不可守,一个是咫尺如天涯。   华灯初上,夜色如凉,她站在青庐之外一夜未眠,待晨曦将至时才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离去,每走一步便觉孤寂刺心更深。   她回去后不多久,齐岩便穿戴整齐地前来请安,姿态谦卑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半点的差错来。   扶卿细细地端详着她,心底希望能从她身上找到与曾经的自己相似的地方,但她却失败了,眼前的女子眉目清秀,无论五官还是仪态都与她大不相同。   所以,山河的今生真的已经完全换了一个人吗?   她心中失望之极,有一刹那间,对这个与他一同长大的女子充满了嫉妒与仇恨。   那日之后的将军府多了欢声笑语,她曾经住过的青庐不再寂落无声,许赢终于心满意足,与他相爱的女子出入成双恩爱缠绵。   这么多年来,她一向独来独往,没有一个知己好友,却从来未觉孤单,但那日之后,寂寞便有如□□一般渗入到了五脏六腑,让她冷不防便觉得这苍白的天地之间独留了她一人。   她开始需要婢女侍候在侧,与她说话,听她低语,好像只要有人在一旁,她便不会落寞。但有时候,身边的人会因故暂时离开,她会因心慌而发怒,有一日终于忍不住斥骂了几句,见到那个丫鬟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苦苦求饶,她竟觉得心中十分舒坦。那种从未有过的快感让她惊措了许久,她知道自己在魂魄脱离原本的仙体后会修为大减,却不想竟会如此控制不住情绪。   时日一久,她受够了许赢对自己的冷漠与对齐岩的疼惜,但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去,愈发地无法自控。在尝到肆意宣泄情绪的甜头之后,她渐渐地不再压抑自己的喜怒哀乐,高兴时便放声大笑,愤怒时便破口大骂,再也不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扶卿上仙。      ☆、第六章 相守   有时她会夜半惊醒,不知自己究竟是刘若还是扶卿,也不知此时是在梦境里还是在现实中。也有许多次她想一走了之,再也不想山河,再也不见许赢,但残留在心底的那一点尊严与偏执却不容许她落荒而逃。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还要留在这里,毕竟此时的她已不是扶卿,而他也不是山河,难道只是为了纠缠自己千年的执念吗?   可时至今日,她都不懂自己爱上的人是山河还是许赢。   □□向来如火,燃之不费吹灰之力,可灭之却须得翻江倒海。也许即便她就此离开,往后的时日也会活在痛苦与遗憾之中。   半年的彷徨之后,她决定独自出府散心,让自己清醒片刻。可在出门之后,她发觉自己无处可去,心念一动,便命马车向青云山而去。   之前,他便是在那里救下她的,而许家的别院也在那座山的半山腰上。   她并未去别院,毕竟那里是是他与齐岩的回忆,所以只是沿着山间小径毫无目的地随处漫步。这座山并无特别之处,深秋之中落叶遍野,到处都透着荒凉之意。   许是因着悲秋之故,她此行并无收获,心情依然沉郁难言,无奈之下便决定回去。但就在下山的路上,她听到了远处有两个树妖在说话。原来是其中一个不久前刚遇到了一个相识的故人,不由追忆往事,而扶卿本不在意,但在细听之下,才意识到他们所说的正是她昔时的同窗仓海。   原来仓海在被逐出山门之后拜入了妖界十异门,并在短短十几年内并成为门派中最厉害的弟子,拿到了她心仪的宝物枯水簪。   两个树妖感叹说,枯水簪乃是仙界蚀心水的克星,但虽然它能唤起被蚀心水封印的记忆,却必须要以女子情根为引,算得上十异门的镇牌之宝之一。   扶卿心中一颤,久远往事在脑海中纷至沓来。   她虽然不曾听说过枯水簪,却对十异门并不陌生。那是妖界最神秘莫测的门派,据说里面的宝物法器不胜其数,门中最优秀的弟子可得到心仪的宝物以作嘉奖。但要做其中最厉害的门人,必须先练得不死不老的邪术,然后以自己的魂魄为质,永久地听从十异门调遣,违逆者的魂魄会被投入圣火中永受火灼之苦。   据说,十异门的圣火永燃不灭,已不知吞噬了多少魂魄于其中。   扶卿怎么都不会想到,仓海为了让九泽恢复记忆,竟然会加入天道不容的十异门。   就在那一刻,她阴晴不定的性子终于开始安定下来,虽然不复当初的冷静淡漠,却也不再喜怒无常。   也许是被仓海的坚持所震撼,她终究决定留下来,至少弄清楚自己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但一山不容二虎,在刘若尚不知所措时,齐岩却已经按捺不住了。   她虽然也生于富贵之家,但不争气的父亲将家财败光后便将年仅八岁的她被卖到许家做丫鬟。因为相貌出众又会读书写字,她被分配到公子房中服侍,但不过多久,许家因朝堂纷争遭受重创,许父早逝,许家从此家道中落,打发了大多数下人,与她同岁的许赢见她可怜,求了母亲将她留了下来。   后来的日子十分艰苦,许母几乎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独子身上,好在许赢争气,在不仅书读得好,连武艺也是超群,十五岁时便高中武状元,从此盔甲加身征战沙场,为大周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从盛至衰再从衰至盛,齐岩身为贴身侍婢,一直都陪在他的身边。待到许家再次崛起时,两个一直情投意合的年轻人情窦初开,在朝夕相处中自然而然地情难自持,终于在他出征归来后的一天夜里初尝了禁果。   第二日许赢便求母亲许他正式迎娶齐岩为妻,可许母却嫌弃她出身卑微会耽误他的锦绣前程而竭力反对。他向来奉母命为天命,无奈之下,只得暂时作罢。但许母并没有善罢甘休,认为齐岩勾引自家公子在先,一直想寻个机会将她打发出府,所以在一个月后许赢又再次出征北境时将她卖给临城的一户人家中做下等奴婢,并严令全府上下任何人都不得走漏风声。   但许母却不知许赢在临走前曾将一只信鸽留给齐岩以防不测,而行至半路的他得了消息后冒着触犯军法的风险折返回来,将齐岩救了回去。   可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已经身怀有孕的齐岩因连日来的劳累最终小产。不知她已怀有许家骨血的许母后悔不迭,也自知心虚,答应他只要不将她收回正室,阖府上下便待她有如主子一般,而青庐也便是那时许赢专为她养伤所腾出来的。   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与心上人结为连理,她当然不希望一个毫无付出的女子就这样夺走她应得的幸福。虽然她坚信他绝非喜新厌旧之人,但同时也知道他也不是绝情寡义之辈,倘若刘若缠绵于病榻,他定然只顾照料她周全而不会亲近于她,可如今大夫人并无疾病加身,而且虽然之前性情乖僻张扬跋扈,但最近却是收敛了许多,倘若她当真成了贤良淑德的夫人,那他又怎会忍心长期冷落于她?   时日一久,齐岩不由心生畏惧,如今的一切得来不易,她不想再次失去,更不愿这府中有另外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夺走自己所有的女子。   不同于刘若的孤立无援,她在将军府根基深厚,揣度主子心思并主动出谋划策的大有人在,很快,甚至无须她亲自出面挑拨离间,在悄无声息之间,许赢耳中的大夫人已经一无是处。   但许赢也并非偏听偏信之人,而且那些日子里扶卿处世为人淡若秋水,身上也早已不见了往昔的偏执戾气,所以并未尽信。   最懂他心思的齐岩见势不妙,只好及时收手,却还是被本就比凡人要感应敏锐的扶卿发现了她的阴谋。   但扶卿并未在意,她明白女子想要独占情爱的欲望,更何况她在乎的只是许赢对自己的感情。可经此一事后,她突然心生一计。   长久以来,她都是在被动地的等待,从未想过要主动去迎合许赢的心思,可这一次,她决定试探他究竟还是不是值得自己如此执着。   她动用了仙术,将他们之间的往事织入了他的梦境中,却改变了微末的细节,如他梦中的扶卿下凡历劫,转世为了刘家三小姐。   她不知道他信了多少,但那两日的许赢的确有些神思恍惚,甚至偶尔还会暗自端详她的举止,眸光也有些慌乱。   见他似乎有所动摇,她心中欢喜非常,谈笑风生间自然又多了几分娇柔。   他们的关系就此在无声无息间缓和了许多,在春来之时,许赢甚至主动来主院找她,盘膝坐于六月雪中与她对酌清酒。   此世的许赢性子清冷不善言语,与山河温文儒雅的性子大不相同,但不知为何,她心中却更喜欢现在的山河,在默然之间便可见其英气侠骨。   扶卿原以为这世间最完美的事便是与心上人共话春闲,但直到与他相坐无言时,才发觉一个人的沉默可以很舒心,而两个人的沉默也未必会无趣。   其实虽然她已经入府近一年,与他却并未有太多共同话题可聊,毕竟府中上下事务皆由齐岩一人操持,但也许正因如此,才让他们能免于世俗所扰。   她很想知道他对前世的梦境信了几分,但每次欲开口时又担心会影响他们之间的相处,所以自始至终都未曾询问。   那个春天里,扶卿原本暴躁不安的性情温和平静了许多,脸上时常挂着浅淡笑意,与世无争而恬淡自如。虽然许赢仍未曾留宿主院,但于她而言已经足够了,至少她知道他已然将她当做扶卿来相待。   善于察言观色的齐岩很快便发现了其中端倪,面上不动声色,却在背地里屡做动作。只是扶卿虽然不擅长人间的尔虞我诈,却借着修为在刘府活了下来,自然对齐岩的手段不屑一顾。数次不得逞反而发现许赢已经生了疑心的齐岩不得不收手,但她不哭不闹也毫无抱怨,而是对他愈加温柔体贴对家事更加细心周全,让许赢对她生出几分愧意来。   三人就这样安然度过了近两年,许赢将齐岩视为同枕而眠的家妻,对刘若却若即若离,不疏离也不亲近,待她更近于知己,每当心烦气躁时便同她赏花饮酒。   若换作寻常人,大夫人做到如此地步定能让人生不如死,但扶卿却已心满意足,并不奢求更多。这一切本就不属于她,她甚至庆幸自己当初擅改刘若命格的一时冲动没有让他的命数改变太多。   但幸运并未能持久,意外很快来临。      ☆、第七章 意外      事情起源于一个夏日,正在打理家务的齐岩突感不适,请了郎中后才知她已然怀孕两月有余。   将军府上下欢喜,扶卿很快便听到了消息,虽知那不过是早晚的事,心中却免不了哀伤,难过了许久。身为府中主母,她本该前去探望,但她向来不喜做作,并未强颜欢笑地去贺喜问安,而是躲在主院中眼不见为净。   但不知是不是因着曾经滑胎之故,再次怀孕的齐岩身子竟一日不如一日,虽然郎中并未瞧出她身患何症,可她的精神的确萎靡不振,而且经常半夜惊醒彻夜不眠。那一阵子,许赢无事时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甚至吩咐后厨直接在青庐设了独灶,连晚膳都不曾再去主院用。   已经失去过一个,他们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珍之重之,生怕会有闪失,但请过的郎中用过的药材已经不计其数,可齐岩的症状并未有所好转。   一个多月后,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流言,说将军府有妖孽作祟,因阴气太重而影响了二夫人腹中的胎儿。这样的无稽之言很快便传遍了全府,许赢虽并不以为意,但齐岩却深信不疑,为了骨血平安,她央求着许赢请了方士来家中捉妖以保完全。   扶卿虽不擅于勾心斗角,但在人间也已三年有余,对人情世故还是懂些。她知道齐岩容不下自己,风平浪静的两年也不过是隐忍而已,想来是打算借此机会将她赶出府去。   但她并不担心,莫说方士不可能会在她身上寻到妖气,即便被污蔑为妖孽,她也相信许赢不会轻信妄言。   在请方士入府的前一夜,许赢出城未归,齐岩破天荒地派人请她去青庐一趟。   纵然早知此行并不简单,但她却还是去了。见到齐岩的气色的确不好,她心中竟有几分欢愉,但很快便被羞愧压了下去。   邀她坐于榻前,让她有些意外的是,齐岩并没有提出她便是妖魅的质疑,而是以身子不适为由想让她暂时主持家事。   她虽然并不愿过问那些事,但却也知道这也算是她的分内事,只得答应。   自齐岩入府之后,她们从未如此平静地相对而坐,虽然话并不多,却也算相处和睦,扶卿不禁怀疑自己太过多心。   这个屋子是她曾经住过的,相比于三年前,虽然多了几分人气,但这里的布置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紧邻书案的墙上多了两幅并排而挂的画像。   两幅的题文是同一首相思诗,而男子画像笔墨柔顺应该出于女子之手,而女子画像线条大气应是为男子所画,虽然只看一眼便能感受到作画之人对彼此的眷恋与思念之意。   两幅画中的男女自然分别为许赢与齐岩,而落款的时间竟然恰是她在此养伤的时候。   想起那时她醒来时的确见到他在书案前作画,扶卿不由心下一酸,眸光有些慌乱地从画上移开,却听齐岩虚弱地笑道:“我的那幅画是三年多前我独居在青云山时夫君画的,姐姐是不是也觉得很像?”   平日里齐岩也唤许赢为夫君,扶卿虽从未如此亲热地唤过他,却也并不觉得齐岩这么做有什么不妥,但不知为何,此时听来,那两个字却是如此刺耳。   见她并未有答话的意思,齐岩也不以为意,似乎被勾起了往日的回忆,继续道:“记得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我担心大雪封山后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他,便想趁他来青云山看我时替他做一幅画像挂在寝居,就算是时刻都能看见他。谁知晨时我出门去采梅花时却无意间发现一个女子受伤躺在后山的雪地里,她一直昏迷不醒,而青云山地处偏僻又无郎中可请,我只能让他立即带着那个女子回城养伤。那次见面虽然只是匆匆一别,可不想我们竟然心有灵犀,他回来之后为我画了这幅画,而我在青云山也为他作了一幅画像。”   扶卿一怔,半晌才颤声问道:“你说,你曾在青云山救过一个女子?”   “是啊。”见她神色有异,齐岩不明所以,茫然问道,“姐姐可是认得她?”   扶卿知道她并没有必要说谎,此时细想起来,许赢的命格所言毕竟只是大致轮廓,原本她以为救命恩人只是许赢,原来当时的自己竟然是被齐岩与他先后所救。甚至,倘若齐岩当时决定见死不救,那她也许就不会再遇见他了。   心中感叹万千,扶卿对眼前女子的复杂情绪中又多了几分感激,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齐岩却似乎恍悟一般,挑唇笑道:“看来姐姐也曾听说过有关那位姑娘的事,其实在回府之后,我才听说那位姑娘似乎误以为是夫君救了她,曾经动了旁的心思,走的时候竟恋恋不舍。其实就算夫君是她唯一的救命恩人,夫君也不会对她有什么兴趣。那位姑娘的确美貌倾城,可我相信夫君对我的情义,所以才会放心让那位姑娘暂时在青庐小住休养。这么多年来,有多少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都对夫君心有所属,可夫君又何曾动过心?姐姐,你说对不对?”   若在往日,她当面听到齐岩如此嘲讽定然会微动怒意,但此时却心绪复杂无意与她计较,便准备告辞离开,但刚走到门口便见墙根有一道似是幽魂鬼魅的阴影朝她扑面而来,下意识地便出手将其驱散。   虽然煞气不是凡胎肉眼所能看见的,但四下离散而去的黑烟却能落于凡人眼中,而且看起来更像是生于她的掌下。   送她出门的丫鬟啊的惊叫一声,将神思一时间有些混沌的扶卿彻底惊醒。   她在府中这么长时间,从未感受到鬼魅煞气,可此时却偏巧在青庐遇见了。倘若她当真是凡人刘若,只怕那煞气已然侵入了她的体内,待第二日方士做法时自然会寻迹找到她的身上。到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会看到有黑气从她体内弥散而出,定然会相信她便是在府中作祟的妖孽。   原来她的预感并没有错,齐岩果然居心不良,不仅与那方士勾结,甚至为此已经准备了一月有余。   正在扶卿迟疑着是否要与进去拆穿她时,跟在她身后的小丫鬟已经惊叫着跑了进去:“不好了不好了,大夫人是妖怪,大夫人是妖怪!”   大夫人趁着将军出府而在青庐作法欲加害二夫人的事很快便传遍了全府上下,在外办差的许赢听到管家来报后慌忙回府,安抚受惊的齐岩许久,才在夜半时分抽身细查此事。   作为目击证人的小丫鬟指天为誓,许赢只能让人请了扶卿来到正堂对质。   他看着眼前神情淡然的女子,眸底的疼惜一掠而过。   当初他之所以愿意迎娶她,是因为传闻中的刘家三小姐体弱多病性情懦弱,而且为保万全,他甚至从刘家郎中那里收买消息,确定了她的确因多年重病而命不久矣。他原本想着倘若让她安心离世那许家也不算太亏欠于她,却不料自己的这位夫人不仅无病加身而且性情也不似传闻中的那般不堪。   开始时他恼她有意欺瞒,以为她是个心机深重的女子,再加上当时他一心只想弥补自己与齐岩的遗憾,所以刻意避开她,只是给了她一个大夫人的虚名,静待她原形毕露。果然不过多久,在齐岩入府之后,她便性情大变喜怒无常,但让他意外的是,她也只是仅此而已,并未做出其他过分之事,甚至不曾有一次主动打扰过他与齐岩的生活。   他知道后来她们之间的纷争几乎都是齐岩挑起的,也明白她这么做是因为太过于在乎他,可最令他意外的是,那个在传言中城府极深的女子每次都能于悄无声息之中将齐岩设下的圈套化解于无形,不喧闹不争辩,好像并不在乎甚至不屑一顾。   他当初对她的看法慢慢地开始改变,只是顾虑到齐岩的感受而并未将她放在心上,直到那夜做了个长长的梦。   那似乎是他的前世,梦里他为保护喜欢的女子而死,而她又转世来与自己再续前缘。   以前他做过的梦大多在醒来时便模糊不清,但那个梦却真实地有如亲身经历,像是一段暂时被封存的往事,如今想来仍是记忆犹新。   虽然醒来后已经记不清梦中女子的模样,但他却知道她的性情与刘若极为相似。   自那日之后,刘若便成了他心底的一层薄雾,留之无妨而又挥之不去。   他为此纠结了许久,后来终究还是忍不住去瞧了她。   那是个春日黄昏,她坐在一片雪白的六月雪中看书,身旁放着一壶清酒,静若画中人。   后来,每当心烦之时,他都会去看她,虽然他们之间的话并不多,但无论何时都繁茂的满院花草似乎能让他舒心许多。   她一直不争不抢,他来她便微笑欢迎,他不来她也不去找,淡然若水般,让他在庆幸的同时又免不了疼惜。   但他知道,倘若长久以往,也许他终究有一日会把持不住,会对不起他曾经对齐岩许下的诺言。他痛恨这样的自己,爱着一个人,又舍不得另外一个离去。   所以,虽然他并不相信她是会伤害自己骨肉的妖女,但却在暗中松了口气,毕竟倘若此事时真的,他终于能够狠下心来疏远于她。   烛光之下,她并未解释一个字,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仿若在等着他说出那句“我信你。”      ☆、第八章 活着   扶卿原本以为,他会信她,即便她不会为自己辩解分毫。   可事实却证明她错了,那一夜,他神色疲倦,似乎不愿再看见她,扶着额命人连夜将她送到青云山。   她神色从容地接受了他的决定,默然一拜后转身离去。   直到青云山中凉气入骨,一路毫无知觉的扶卿才清醒过来,悲伤从心而起,一个晃神间,脚下踉跄地从半山腰跌入了谷底。   她的身体撞击在山石之上,深入骨髓的痛意使她一度想将魂魄从刘若的躯体中脱离出来,但一旦她离开,这具已经承受过两个魂魄的躯体必定无法再用,而仙人的变幻之术毕竟被修为所限,那她便再也不能长久地成为刘若了。   她终究还是坚持了下来,但在被人救起时的凌晨,她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   卧病在床动弹不得于她而言并不算煎熬,直到三天之后,她从嚼舌根的下人口中得知了城内将军府传来的噩耗,说是在那个她跌下山崖的夜晚,许赢曾在听到消息后要出城来救她,齐岩在一怒之下策马去追,结果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又一次小产了。   这件事如同一个晴天惊雷,让她在震惊与痛心之后,开始思量与面对现实。   她原本以为自己与许赢的相遇是一场缘分,但再续前缘应该是美好的,可事实却一再证明,她的出现带给他的不过是厄运与挣扎而已。倘若她不执着着不愿离开,那他此时应该与齐岩恩爱无双,幸福地等待孩子的降世。   她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前世的山河以命救她,今生的许赢给了他最美好的爱情,可她所做的却只是将他的人生搅弄得一塌糊涂。更何况齐岩是无辜的,她本是个坚强而善良的姑娘,甚至还救过自己,可如今却被嫉妒与欲望改了初衷。   离开的决定很艰难,但她终究下定了决心,只是却并未来得及成全自己成全他们。   听说了许家近日的风波之后,恰逢许赢在朝堂上的政见与之相悖,刘家甚为不悦,认为刘若被逼出家门是因许赢袒护妾室且蔑视刘家之故,遂对他毫不留情地进行打压。许赢平日里早因大胆直言而得罪了不少同僚,此番在朝堂上落难后又因家事烦心,稍不留意间便被人捉住了把柄,生死便只是在一线之间。   已经决意以刘若病死为结局悄然离开的扶卿只好暂时耽搁了计划,亲自回了一趟刘家为许赢说情,虽然那一趟并不舒心,她却得偿所愿地让刘家暂时放下了对许赢的成见,但却明白刘若故去之后刘家定然不会轻饶于他。   无奈之下,迟疑良久后的扶卿终于决定让刘若继续活在这个世间,只是从此之后再也不与他牵扯半分。   但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在看不见他的日子里,她尚可得过且过,每日里不问世事只是修炼,心想再过个十年,待连刘家都开始忘了她的存在时便寻机离去。   所有人都以为即便离开了将军府她看起来也过得逍遥自在,但却不知她唯有静坐养息才能断却对他的思念与挂牵。   但在别院独居了两年之后,对朝廷心灰意冷的许赢自动请缨守护北境边城,许家举家搬迁至宣城,包括她在内。   那时的许赢正身处飘摇风雨中,而北境亦因战乱而动荡不安,她不愿他再因自己或是刘家而影响前程,便决定随军前往,毕竟那时她能做的便只有不给他再添麻烦。   车队经过青云山时,已经等在山脚下官道旁的她在上次一别后与他第一次相见。   他骑着一匹黑鬃马,贴着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远望去英姿飒爽,但近看却满容风霜,不过是两年而已,却让他苍老了许多。   就像是偶遇的陌生人一般,他们只是远远地对视一眼,彼此便在沉默中转移了目光,连寒暄都没有一句。   从晋安城到宣城的路途足有月余,不知是否被刻意安排,她的马车行在前方,而他与齐岩随在后面,但无论是露宿荒野还是留宿客栈,她都不曾回过一次头。   后来,他们到了宣城的城主府,那里很大,大到明明是一前一后的两处院落,她却从未偶遇过他。而历经两次小产而身子虚弱的齐岩似乎也想通了什么,再也没有来招惹她。她与他们两人似乎不过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互不牵扯无话可说。   在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放心离去时,意外又发生了。   军情告急,北仑国军队突然大肆进犯,在北境势如破竹,很快便围困了宣城。   许赢率军守城,日夜苦战,与敌军对峙了近数月。   得知他已数日留宿城楼未曾合眼之后,扶卿心急如焚,想帮他却又不敢靠近他。   故人便是在她辗转难眠时出现的。   自三百多年前亲眼见她被东白山驱逐出仙门之后,扶卿便再也没有见过仓海,只是曾经听说过她拜入了妖界的十异门,带着枯水簪于六界中换取女子情根,却不料自己竟也有一日会看着她拿着枯水簪出现在面前。   当年仓海于磅礴大雨中掩面痛哭的情景还刻印在脑海中,但再见时的她却已然不见了那时的可怜与狼狈,只见她一袭杏红色衣衫,年轻如昔的面容上荡漾着给人希望的朝气,好像是个无忧无虑未涉世事的少女,笑容天真而欢快,一如在东白山求学时的可爱模样。   但扶卿却还是捕捉到了她隐藏在眸底的忧伤,毕竟她们都已回不到曾经了。   曾经的她是不屑于与那样一个无拘无束又胸无大志的疯丫头说话的,可千年之后,她却成为了唯一能化解自己心事的人。   “三十多年前,为了能让你改变心意,我可是磨破了嘴皮子,没想到扶卿上仙非但不领情,还让人将我给轰了出去,”忆起当年重逢之事,仓海一脸惆怅,“虽然我这生意做得不容易,但却是第一次因着大发善心而被人胖揍了一顿的。”   漫步在宽敞明亮又人来人往的熙攘大街上,扶卿弯唇一笑:“还不是因为你太啰嗦。”   仓海侧了头,试探着问道:“你这凡人也做了三十多年,当真从未后悔过?”   扶卿抬眼,望着大街上安乐自在的百姓,眸光柔了柔:“至少这三十多年来,我每一天都在真正地活着。”   为仙时,她从未想过活着该是一种什么感受,后来在许家时,她以为与许赢对坐于六月雪中时才算是美景之中的良辰,可一夜一长梦,在枯水簪离开了青丝后,她才觉得自己是真正地活着。   没有爱恨缠身,她挽了发髻披上盔甲,以一个将士的姿态毫无顾忌地站在了他的身边。那一段寸步难行的日子里,她未动用分毫法术,只以一个大周百姓的身份与他并肩作战,即便在后来他支撑不住彻底倒下时,她也在替他坚守阵地,最终用自己的智谋与聪慧逼退了敌军,赢下了满城百姓的性命与他们的赞誉。   但那一倒之后,昔时骁勇无敌的许赢便再也没有起来,缠绵病榻半年之后,他终究撒手人寰而去。在临死之前,趁着回光返照之际,他嘶哑着嗓子,眸光恳切而满含爱意,请她照顾宣城百姓、已经第三次身怀有孕的齐岩与他那将要出世的孩儿。   她知道,这些本是自己欠他的。如若刘若并未嫁入许家,那他就不会英年早逝。   这是她的情劫,不该让任何人成为她渡劫的代价。   她开始以城主主母的身份打理着许家家务与宣城事务,并将齐岩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在孩子出生后不久,羸弱的齐岩也随着许赢去了。   他们三人的纠葛就这样结束了,她在这个世间似乎再无牵挂,但其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挂念得更多。她本是个司花仙子,这个在一年四季中有□□个月满目荒凉不见花草的小城并不是她渴望的最后归宿,但她却终究留了下来,将毕生修为都筑化为了城外足以抵挡千百年妖魔入侵的结界。   “你知道吗,在他死后,我才发现原来这里便是当年山河以命救我的地方,”扶卿的眸光柔和,荡漾着朝阳的温暖,“千年前这里不过是个荒芜的村落,可如今却已成了一座城,我们的恩怨起于此,也终于此,再见他时,我也许就不会那么内疚了吧。”   仓海心下一动,沉默半晌后才小心道:“可你这么做终究是忤逆了天条,就算你那司命父亲再有多么神通广大,这件事早晚也会被天界察觉,他们那般无情,到时候我只怕你再也见不到山河了。”   “不见便不见吧,此生无憾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扶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问她道,“那你呢,为一人故而乱了此生,你又是否后悔过?”   仓海莞尔一笑,浓浓笑意冲淡了眸底的忧伤:“至少这三百多年来,我每一天都在真正地活着。”      ☆、第一章 巾帼   北仑国万成军主将营帐内,唯一的女军医阿硕正在为刚从战场凯旋归来的将军欧阳澈疗伤,但她的小心翼翼显然惹得脾气暴躁的欧阳澈大为不满。   欧阳澈紧皱着眉,不耐烦地挥手道:“行了行了,你下去吧,我自己来。”   这次的刀伤沿着左肩划到臂膀,翻卷开来的皮肉里还裹着些许黄沙碎石,阿硕虽向来知晓她的脾性,却还是试探着劝道:“还是奴婢来吧,若是伤口清理不干净,就算上了药只怕也很难痊愈……”   欧阳澈斜瞪了她一眼,吓得她只好将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将手中的帕子递给她之后讪讪地退了出去。   已无顾忌的欧阳澈随手将帕子扔到了旁边的桌案上,低头从腰间摸出一柄如巴掌长短的小刀来,将刀柄脱去后直接用尖尖的刀刃去挑伤口处的碎石。   这样显然比用帕子清理要更快些,但却更容易触痛伤口,一身侍卫打扮的仓海见她安然若素的模样,不由坐在一旁啧啧称奇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对自己这么狠心的。”   欧阳澈不以为意地冷哼了一声:“你才多大,没什么见识也是很正常的。”   虽然活着的这些年也在天上地下见过不少性情各异的女子,但仓海却的确没有遇到过几个说话没个遮拦的,扶卿算是一个,而眼前的这位巾帼女将军也算是一个。   但仔细说来,扶卿的性子应算为高冷,可欧阳澈却是个十足的直性子,无论容貌气质还是言谈举止都透着飒爽英气,倘若她没有亲眼所见,只怕是还不知道这世间竟还有如斯女子,面上无半点红妆,却在沙场英勇无双。   只是,纵然她再铁骨铮铮,可心底也还是藏着女子柔情。但也不知她爱的人是何许人,究竟又曾经历过什么,竟不许自己留下那一点温柔。   仓海也不与她辩解,只笑着问道:“这一场胜仗之后,欧阳将军可能休战几日了?”   正侧头低眸收拾伤口的欧阳澈手下一顿,那小小的尖刀便猝不及防地刺入了肉中,她不由得浓眉一皱,立时又回转了神思,淡然嗯了一声后道:“不错,若是明日周国没有异动,那一切便依姑娘所言。”   已经在军帐中等了五六日的仓海此时并无喜悦之意,只是心中感慨非常。虽然她留在这里的原因是因为欧阳澈身为北仑主将几乎日夜午休地主持战事,但却在无意间目睹了凡间战争的残忍与无情,那些兵士无论是家中独子还是弱冠少年,到了沙场便只顾杀戮与掠夺,背井离乡又生死未卜,但可悲的是,他们有时是为了保家卫国,有时却只不过是为了成全皇室天家的流芳百世。   “让姑娘无端多等了几日,我实在过意不去。”沉默了片刻后,欧阳澈将刀尖上的血红的沙石放进了殷红的水盆中,看似无意地问道,“姑娘不是说要去找人吗,可是等地急了?”   这几日她虽在营帐中几乎不出门,但却知道欧阳澈并不信任于她,一直都派人在暗处监视着自己,仓海既问心无愧,也不打算隐瞒她,便如实道:“不急不急,两百年都等了,这几日又算得了什么。”   欧阳澈讶然半晌,倒也没有立即表示质疑,只是瞪大了眼睛问道:“你有这么老了?”   仓海点了点头,露出皓齿笑道:“的确一大把年纪了。”   似乎有些不忍,欧阳澈道:“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其实你也可以先去找你要找的人,等有功夫了就再回来找我,难道还怕我独占你的簪子不成。”   仓海摇了摇头:“不可,我必须要带着枯水簪去见他。”   欧阳澈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眸子黯了一黯,她沉默片刻,语气一如方才那般清爽欢愉:“因为只有我戴上枯水簪出现在他面前,他才能想起我们的往事,才能想起我来。”   拿着药瓶粗鲁地将黄色的药粉洒在了伤口上,但许是因着觉得她的话太过新奇,欧阳澈轻轻咬着牙忍下痛楚,很快便熬了过去,浓眉紧蹙地问她道:“这又是为何?”   “说来话长了。”仓海并未有与她交心的打算,只敷衍道,“不过是我的一段往事而已。”   “哦?”欧阳澈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兴致,挑眉道,“可是与你的心上人有关?那,我就必须要听一听了。”   仓海不解她的理所当然:“凭什么?”   “因为这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公平互利。”将纱布七歪八扭地缠到了伤口上,欧阳澈在百忙之中与她讲道理,“待我与枯水簪大梦一场后,我断了□□,你得了情根,本是一来一往互不亏欠。但待我入梦时,你却也能入了我的梦境,能看到我的一切过往,可我却对你一如所知,这难道公平吗?”   欲断情念的女子在戴簪之前皆情绪低落,甚至大多连提都不愿多提,可欧阳澈却还要与她讨价还价,不愧是北仑国数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巾帼女英雄。   仓海轻轻扯了扯唇角,纠正道:“不对,你在梦中回念往事时我的确与你一同入梦,但梦中的我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你,一个替真正的你承受抹灭往昔情念的你。虽然你于梦境中回忆曾经时无痛无忧,可我却如同被千刀万剐一般生不如死,而且一着不慎便有可能长眠不醒,所以,我会在你入梦时承受你多年来的所有痛苦,也很不容易啊。”   欧阳澈大为意外:“当真?”   她点头:“我骗你作甚。”   用右手将缠得不堪入目的纱布打了个丑陋的结,欧阳澈似乎不好再强迫她,只低声喃喃,似在与她自己置气一般:“为攻克这八堡原都已经离家两年了,许久没有听说过这么新鲜的事,但偏生她说的还挺有道理,总不至于对她用武力,哎,心存妇人之仁,简直可耻。”   在她身边也有几日,仓海也知道这位女将军有个在不知所措时喜欢自言自语的毛病,此时听了,不由抿唇而笑,顷刻后又肃了肃神色,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当年他为了救我触犯了天条,而他被判了诛心之刑,服用了蚀心草,抹去了与我有关的所有过往,从此我们便天涯相隔,他想不起我,我找不到他,而枯水簪便是这六界中蚀心草的唯一克星,只有我头戴枯水簪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能想起我。”   欧阳澈听得入神,伸手去摸桌案上的茶壶,虽被烫得立刻缩回了手,眼睛却不曾眨一下,只是疑惑问道:“然后呢?”   仓海反问:“什么然后?”   欧阳澈问道:“他想起了你,然后会怎样?”   她怔了一怔后,思酌地道:“然后枯水簪中有多少情根,我便能与他相守几个月,待时限一到,我便又会回到我的起点,再带着枯水簪去天南海北地寻他。”   欧阳澈听了,眼中多了几分嘲弄:“这么说,你活着不过是为了寻找一个已经忘了你的男人,真是无聊至极。”   似被她戳中了一道本该愈合的伤口一般,仓海心口一窒,却也不恼,眉目间反而又多了几许傲气:“不,你错了,他们原本想逼我于死路,可如今我却偏偏不老不死;他们不许我们相见生情,我便偏偏要与他再结前缘。能与整个仙界为敌,该是多么有趣的人生,哪里无聊了。”   也许是因为觉得与性情豪爽的欧阳澈颇为投缘,仓海情至深处时竟一吐心中所念,倒是将刚刚嘲弄她只顾儿女情长的欧阳澈给惊了一惊。   这几日只见这个异于凡人的女子总是将无邪的笑意挂在脸上,还以为她不过是个未经这世间苦楚的弱女子,但没想到她不仅有着难言的过往,还是个敢于与权势抗争的姑娘,欧阳澈心中不由对她生了几分敬意,忙向她愧疚地抱拳行了一礼:“姑娘不屈不挠,是乃真豪杰也。”   仓海抿唇一笑,亦抱拳回礼:“将军可不也是女中豪杰。”   欧阳澈哈哈一笑,松开手来,却在无意间猛地扯动了左肩的伤口,目光不由得沉了几分。   仓海毕竟是行家,试探着问道:“那位伤了将军的人,可就是周国的罗东?”   欧阳澈的嗓子里发出唔的一声,算是承认,眸中情绪复杂,似有千军万马横扫而过。   她心下暗自轻叹一声,也不再多问,这世间的孽缘林林总总,她早已看了个遍,但了断与心上人的纠缠只是为了杀了他的,倒是也不多。   有人说情至深处便是恨,恨至浓时便成仇,但即便曾经的心上人与自己反目为仇,要将其置于死地的也不多吧,更何况欧阳澈并不为己,而是为国。      ☆、第二章 萌芽   欧阳澈与罗东的纠葛始于二十年前,那时她还不是名扬天下的女将军,而是北仑国户部尚书家年方八岁的千金小姐,他也不是周国的戍边大将,而是北部仑国新晋的二十岁武试探花。   一切都始于那年的一个秋日,刚刚踏入仕途的罗东搬进了北仑国京都一个被闲置已久的院子,而隔壁便是户部欧阳尚书的家宅。   欧阳家虽是书本网,家中女眷大多是标准的世家贵女,个个端庄大方知书达理,但唯独最小的女儿欧阳澈天□□动,再加上家人的宠溺,小小年纪便整日里将欧阳府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让她的父亲头疼不已。   秋光正好,落叶纷飞,早已习惯从狗洞里爬到仅有一墙之隔的隔壁去玩闹的她听说有人住了那个落败不堪的院子,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而是在傍晚时分趁人不备,如往常一般又爬了过去,只因一墙之外有许多她喜欢的小玩意儿,比如在杂草里乱蹦的蛐蛐儿,屋檐下做窝的小鸟儿,还有随手可拾又十分顺手的木棍儿。   但让她意外的是,不过是一夜之间,她喜欢的杂草丛已被人除去了大半。   而那个除草的人正一袭青衣,在草丛里挥舞着手中那柄寒光闪闪的长剑。   剑起剑落间,有风徐徐吹过,已然枯黄的草叶漫天而飞,似是枯黄色的蝴蝶在翩翩起舞,将那个舞剑的人绕在其中,似神仙般让人瞧不清楚。   她登时愣在原地,毕竟是第一次见到有花匠拿长剑来除草的,真是稀奇。   他察觉到了她的出现,很快便收回了剑,诧异而温和地望向盯着他手中长剑的她,问她从哪里来,来这里做什么,想不想摸一摸他的剑。   她当时想,这个花匠真真是好看。   那个她当时以为的花匠就是罗东,她后来的师父。   回到家里后,她便要求她爹买把剑给她玩儿,必须是尖锐到能割草的那种,而且为达成目的,她甚至依着往常经验已经做好了死缠烂打哭天抢地的准备。   她那个最擅长察言观色的爹不动声色地派人查探她又无理取闹的原因,在得知前因后果后一拍脑袋,一个绝妙的主意应运而生。   然后,一滴眼泪还没机会挤出来,她便不费吹灰之力地如了愿,而且他爹还给她买一送一——买了一把剑,送了一个师父。   老奸巨猾的欧阳尚书的这个主意可谓一石三鸟,不仅将前途无量的武探花收在了门下,而且还让自己的女儿拜在了他的门下,更让那个自打出生起就将家里搅弄得鸡犬不宁的小女儿转移一下折磨对象。   初来乍到的罗东自然不好将有权有势的尚书大人拒之门外,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她这个天性好动却不愿听任何人管束的徒弟。   但所谓一物降一物,让全家人都喜出望外的是,那个一言一行皆温和有度的武状元虽然从未在自家小姐面前摆露过师父的威严,却出乎意料地让她言听计从。   小时候的欧阳澈当真是敬慕他,因为师父给她打开了一扇门,藏在那扇门后面的是一个她前所未见的天地。   他告诉她,自古便有巾帼英雄,卸了红妆的女子亦可同男子一般在沙场上热血杀敌为国尽忠。她们并不输于任何男子,而她如果愿意,自然也可以做到。   小小年纪的她当时还有些不太明白他所有的意思,但她痴迷于他所描述的那些女英雄,因为在想象中的她们是那般与众不同。   不似自己所认识的世家小姐般长裙加身浓妆淡抹,不似她们不是擅于女工刺绣便是吟诗作对,不似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些女英雄发髻高挽衣着利落,拿的不是针线书卷而是刀戈剑戟,相交之人皆是英雄所去之地可随意而栖。   那样自由豪迈的人生正是她所期望的,所以她前所未有地收敛了心性,在师父面前乖巧得似一个她原本瞧不起的大家闺秀。   因为向往那样的人生,所以也佩服能帮她过上那样人生的人。   她跟随罗东学了七年的剑术。   那七年,她从一个懵懂孩童长成了一个婷婷少女,他从一个官场新人成为了守城副将。   若是一切都不变,时光应该还会继续美好下去,但哪有不变的岁月呢?   虽然师父似乎一直还是初见时的模样,但他却要给她娶一个师娘了。   据说对方是兵部侍郎家的庶女,年方十八,只比她大三岁。   听说但那女子虽只是个庶女,却早已因才貌绝伦而扬名京城,在家里也颇受器重,所以无论家世还是才貌无一配不上罗东。   她是在师父去提亲的前一晚才知道这个消息的。   往常,她都会在暮晚时分去罗府学武,但那一天母亲的身体略有不适,为了留在家里侍候母亲,所以她便命人向师父休了一日假。   但派去的仆人刚去不久,便回报罗将军亲自过来,说是有要事与她相商,但不愿进门,只是在东侧门外等着。   她虽吃了一惊,不知他因何故而亲自来见她,但也并未过度揣摩,兴高采烈地便穿过重重回廊亭台向东侧门奔去。   东侧门的门口种着一株白玉兰,是她拜师的那一年亲手种下的,如今已经长成亭亭如盖的大树了。   晚风吹着门口的灯笼微微摇曳,一个玉树临风的人影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树枝上的雪白玉兰花,神情专注,仿佛要与眼前那朵从枝丫上垂下的花朵秉烛长谈一般。   本来撒着丫子跑得正欢快的她远远地看到他的身影,脚下蓦地一顿,然后抚了抚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口,整理了衣装发髻后才将左手覆着右手缓缓向他走去。   那时的她,似乎还并未意识到她不知何时见到他时已是怀着心事小心翼翼了。   到了他面前,她的声音充满了欢喜:“师父,怎么不去家里坐?”   “突然想起你小时候亲手种下的这棵树,顺便来看看,”他回转了视线,微笑着看向她,神情温和如昔,“没想到这棵玉兰已经长这么高了,而你我的师徒情分也已经有七年了。”   她并未察觉到他话中的异样,只是接着他的话笑道:“是啊,当年师父说等这棵树长大了,徒儿也就能成为一个人人崇敬的女英雄,所以徒儿每隔几日都会来给它浇水施肥呢。”   罗东点了点头,笑着入了正题:“如今你虽然才十五,但武艺在京城乃至整个仑国都属上乘,为师也该功成身退了。我已经与你父亲商议过了,从明日起,你只需在家练功,不必再来罗府了。倘若你仍需指点,为师可以让我的师妹,你的师叔去你家授课,你曾见过她,也知道她的武艺并不在我之下。”   欧阳澈愣怔了半晌,向来藏不住悲欢喜怒的面容上浮现出了惊愕与无措:“师父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爹他……”   “与你父亲无关,这是为师的意思。”罗东安抚她道,“为师明日起便要着手搬到城东的新宅子里去,与这里相距甚远,你毕竟是个姑娘家,晚上来回走动不甚方便。”   她想起来他的确在几年前曾在城东置办了一处宅院,而且还曾带她前去看过,的确比如今的罗府要宽敞雅致许多。   她心中难过,语气里含着几分让人怜惜的哀求:“师父好端端地为何要搬家。如今的罗府虽然不大,但也足够师父住了,若是师父嫌弃那里,我可以让我爹在家里给师父辟出一个比罗府还要大的院子来……”   “与此无关。”罗东似乎并未将她的伤怀放在心上,只当她是一时失落,继续温和解释道,“再过两日为师便要去李府提亲,新宅子自然是要先布置起来的。”   她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心中的困惑脱口而出:“提亲?师父要为谁提亲?”   罗东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低眉一笑,似在无奈于她的懵懂无知。   也就是那一笑,让她在刹那间明白了一切,随即在轰的一声后,脑子里一片空白。   是啊,原来师父是要替他自己去提亲啊……   后来,她全然不记得自己之后说了些什么话,又是怎样与他告别的,因为她的心口似乎在那一瞬间被不知从何处而落的一块巨石砸中,压得她整个都喘不过气来。   当混沌的神思逐渐开始恢复清明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中,正独自坐在自己园子里的石凳上。   为了方便练功,她所居小院的园子空旷得一览无余,竟在明媚春日里连一棵花草都看不见,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那道斑驳红墙,看着月亮洒落在上面的光,清澈的眼泪无声地扑簌而落。   师父要娶妻了。   已经这么多年了,原来师父也是要娶妻的。   那时的她心乱如麻,只觉得眼前这月光下的大好春日竟如同寒冬腊月般萧索凋零。      ☆、第三章 爱慕   欧阳澈大病了一场,那也是她自从拜师之后第一次生病,让全家人都在震惊中慌了神。   她缠绵床榻了近三日,其间虽然神思有些糊涂,却还是让身边的奴婢去打听了一下罗东要去向哪家姑娘提亲。   在得到答案后,她在惊讶之余颇为失望,心中尽是苦涩。   师父希望她成为可以读兵书持刀戟战沙场的巾帼英雄,但他却终究还是想要一个贤惠淑德秀外慧中的娘子陪他到白头。   原来他还是喜欢上了红妆的女子啊。   第四天,她的病也并未痊愈,只是已无大碍了。她的贴身奴婢惊讶地看着她踉踉跄跄地下了床,然后趴在桌案上拿起了纸笔,用了近半个时辰才写好了一封似乎只有寥寥数语的信。   她将信小心翼翼地封好,命人送到罗府去,然后近乎癫狂地命人买来最上乘的胭脂水粉回来,一动不动地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聚精会神地描眉染唇。   时而将眉画得太浓,时而将胭脂涂得太厚,素日里连淡妆都不曾化过的她耗尽了毕生的耐性,反反复复地折腾着她那张本就生得清秀的脸,直到连她自己都快识不得眼前的镜中人了。   她看着铜镜中仿若妖魔鬼怪的自己,竟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洗净后又上妆,全然不见往日里的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直到两个时辰后,她才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在一大堆她以往从未碰过的女装里精挑细选了一件粉红纱衣换上,然后左摇右晃又匆匆忙忙地出了门,似乎是着急赴约。   这一去,便是几个时辰。   入夜后,见她迟迟不归,婢女心中担忧,跑去禀告了自家主人,但奇怪的是,一向对小姐疼爱有加的欧阳尚书并不急着派人去查找她的下落,只是心情颇为不悦。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回来了。   那天风大,她穿着薄薄的纱衣瑟瑟发抖,脸色也极为惨白,一声不吭地将自己锁到了房里,任谁来都不肯开门。   那一场疯魔,来得猛,去得也快。   只是从那场大病后,她的性子似乎猛然收敛,也变得少言寡语,波澜不惊的神情看起来待人看事皆是云淡风轻,但实则却似乎藏着无数说不出道不明的心事,甚至连往日里她从不离身的那柄长剑都遭到了冷落,被搁置在墙角里蒙了一层灰尘。   她不再提剑,不再动武,不再出门,素日里只是陪在母亲左右,助她料理家中内外的大小事务,如同其他普通人家的闺中小姐一般足不出户不问外事。   但尚书府中人人都瞧得出她不是成长了,而是受了什么致命的打击。   越深的红墙之内便越是藏不住秘密,不过多久,小姐单恋她师父罗大人的传言便在尚书府的犄角旮旯里传得沸沸扬扬,直到欧阳尚书听到了风声。   他勃然大怒,杀鸡儆猴地借机杖毙了几个素日里最热衷传播流言蜚语的下人,这才将此事压了下来。   但从始至终,他的女儿都不曾流露出分毫的羞愤与恼怒。   曾经的欧阳澈似乎如东流水般当真一去不复返,再也对身边所有的事都提不起兴趣,仿若是在被时光拖着向前,毫无生气与活力。   在罗东搬走之前,曾来府上向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欧阳尚书辞别,顺道还有意将自己的师妹引荐给自己的徒儿,但她并不曾露面,只是让人回禀父亲说自己身体不适,以后都不会再练武了。   就这样,曾经日日相见的师徒就此分道扬镳,似乎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   若是岁月如此平缓而行,那她也许会嫁给一个与她的身世门当户对的少年郎,从此相夫教子;他一定会迎娶兵部侍郎家的佳人才女,从此前程锦绣。   但意外总会不期而至,让人想不通,也想不到。   本该从此在家事和官途皆一帆风顺的罗东突然先是被退了婚,然后莫名其妙地被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降了职。   有人说他行为不端被未婚妻子发现后所不齿,有人说他恃才傲物不将未来的老丈人放在眼里,但无论是怎样的传言,势单力薄的罗大人似乎不论是被退婚还是被降职都是有理有据的。   在京城被打压了半年之久后,无力翻身的罗东又被发配到戍边做了一名守城小将,从此一去不复返。   本该就此不相见不相念的,可她与他的纠缠似乎才刚刚开始。   因为她从未忘记过他。   在那些她拼了命想要将他忘记的日子里,她对他的相思越来越浓,浓到有时甜到嗓子干哑,浓到有时苦到眼睛发涩。   她很想问他,为什么那一日在收到自己的信后他不去见自己。   她想给他看自己换上红妆后的模样,也许也不比那个兵部侍郎家的小姐差,可他却连一个机会都不给自己。   她一直惦念着这件事,几乎已经执着成痴念。   可向来行事果敢的她却迟迟不敢再去见他一面,也许是因为怨恨,也许是因为羞怯。直到家里开始有媒人来提亲而父亲似乎有意要将她嫁出去时,她才下定决心再见他一面。   她告诉自己,无论他的答案是什么,那都将是最后一面。   可那时,他已经驻守边关有一年了。   边城和沙场,那是她年少时无数次梦见过的地方,有杀戮也有热血,她似乎生来便是要去那里的,可曾经的那一腔热忱,还是败给了一场孤芳自赏的风花雪月。   当那个地方随着他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时,已沉睡许久的热忱仿佛又再一次苏醒。她想,她一定要去那里一趟。   因为那里有她的志向,也有她的思念。   可边城离京都是那般远,远到那里只是存在于她的听闻中,这一去,必定要准备妥当。   那时的她已经不再似往时那般年少冲动,与母亲的朝夕相处使她的性子开始沉稳而内敛,不会不顾一切地说走便走,就在她苦恼自己该如何不告而别时,她的父亲却突然也要前往边关。   她的父亲贵为兵部尚书,原本是无需远赴边关的,只是那一次事关重大,仑国几座边城的军队部署都有所变化,以为之后主动攻打周国做好准备,所以他便以督军的身份带着密旨前去边城。   她心思一动,决定光明正大地向父亲请求同去,理由是她希望能在出嫁前圆了少时的双梦想,而她的父亲虽然并不知道她的实际意图,但却清楚她自小的志向,所以也愿带她过去散散心。   她很感激父亲的大度与宽容,也暗暗发誓此行归来后再也不会让他为自己担忧,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那一次任性而为竟让全家蒙受了灭顶之灾。   车马劳顿了近两个月,她终于到了让自己曾经魂牵梦萦的边城,只是那里并不像她所期冀的那般热血沸腾,反而处处充斥着一种让人近乎窒息的沉寂。   当时的她并不明白保家卫国的戍边为何会是那般苍凉,直到后来她自己成了一名将领。   趁着父亲忙碌公务,她在暗中查探了两天两夜,终于在一处马厩旁找到了她日思夜想的人,可当时的他竟然手中无剑,而且在喂马。   彼时,她的师父面容沧桑神情凄凉,再也不见当初的意气风发温润如玉,他甚至连兵甲都不曾佩戴整齐。   见到他如此落魄的模样,她十分震惊,而且她觉得在黄沙漫天之下,她若是问出自己一直困惑不解的那个问题该会多么矫情。   可她还是问了,毕竟那是她千里迢迢来到此地的原因。   让她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回答他从未收到过那封信。   “你是为师此生最牵挂的人,倘若得了你的信,为师又怎会置之不理?”   他的回复真挚而诚恳,让她生不起半分的疑心。   既然如此,那一切定然是父亲从中作梗。   原来这才是他被处处打压的真正原因。   她在气急之下想要去质询父亲,但却被他劝了下来。   他深情道:“原来我如今所经受的一切是因为当初你的那封信,若当真如此,我这些年所受的苦也算值得了……”   那是他第一次不以师父的姿态面对她,让她怦然心动,让她忘乎所以,让她心旷神怡。   所有的执念在那一刹那间烟消云散,她想,与他重逢原来是这么美好的事啊。   ☆、第四章 凋零   如果那是真的,的确是一件美好的事吧。   至少当时的她从未怀疑过他的诚意。   但她忘记了,那时郁郁不得志的边城小将罗东早已不再是她那个前程远大的师父了。   只是因为恼怒自己的女儿险些因他误入歧途,欧阳尚书便利用权势公报私仇地不仅坏了他心满意足的婚事,而且从此毁掉了他原本花团锦绣的前途,将他堪堪地从高峰打落至悬崖低谷,这于任何一个男人而言都是彻骨的仇恨,他又怎会一笔带过。   他本就是带着仇恨出现在她面前的。   后来,她才明白他靠近自己的目的,原来他早就知道她父亲会以督军的身份来到戍边,所以已经做好了报仇雪恨的打算,甚至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但她的随行让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很清楚她对自己的情意有多深,在收到她的那封信前他便一清二楚了。   只是古来师徒如父子,倘若他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便有违伦常,这件事若是被传到她父亲耳中必然会影响他的仕途,所以即便他心中当真对她动情也绝不会冒此风险,更何况他根本对她无男女之意。   成为兵部尚书女儿的师父本能助他飞黄腾达,可如今却已成为他的阻碍,所以他决定抽身而出,但却不想她竟如此执着,在大病之中还相约与他私会。   他当然知道她的目的,所以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决定置之不理。   原本,他以为只要自己置身事外,一切自然会烟消云散,自己仍会是侍郎家的乘龙快婿,仍会是欧阳尚书的左膀右臂,而她终会出阁嫁人相夫教子,从此与自己再无瓜葛。   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欧阳尚书不仅早已察觉到了女儿的异常,而且还将她有违人伦的春心萌动全都归咎在了他的身上。   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只不过是短短几日,他便经历了先被退婚后被罢黜的惨境。   他曾经的政敌以此为良机落井下石,趁机将他调到了戍边,让他再无出头之日。   刚开始时,他也曾以为这一切终究会过去,只要自己能够杀敌报国立下赫赫战功,他还是会步步高升,迟早会靠自己扬眉吐气地重回京都。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以命相搏砍下的敌人头颅,却远远抵不过权势的碾压。   热血之后的失落与绝望让他褪去了曾经的一身傲骨,被调到马厩之后,他唯一的信念便是复仇。   而她的到来给他带来了最好的时机。   接近暮晚时,他让她带自己去向她父亲致歉,以求化解他们之间长久以来的误会,待尚还沉浸在喜悦之中的她毫无防备地将他带入督军营帐后,只不过稍稍一抬手,他便先将她打晕,然后毫不犹豫地掐住了她的脖颈,没有给她那个虽见到他们一起前来而勃然大怒却还来不及命人将他轰出去的父亲任何反抗的机会。   一直视她为掌上明珠,向来行事沉稳老练的欧阳尚书大惊失色,虽心中早有算计,表面上却佯装勉强妥协,直截了当地问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狮子大开口,让他曾经的伯乐立刻提拔自己为戍边大将,否则便让他最心爱的女儿命丧当场。   那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一场不见硝烟却关乎生死存亡的战争,结果是欧阳尚书颓然败北,而且败得一塌糊涂。   在听到他的要求后,欧阳尚书以为自己那个已经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门生只是想重得失去的权势,以为只要自己答应他以后便还有的是机会收拾他,可他终究还是小瞧了他。   当时的罗东只不过想要以此让他放松警惕而已,而他也的确做到了。   在欧阳尚书提笔写下任命文书的时候,他又趁其不备将他也打晕了。   他将来督军营帐里的所有重要军情洗劫一空,并用早就预备好的迷药让他们父女二人陷入深度昏迷,然后重返马厩并在饲料中下了毒,随即拿着督军手令,骑着最上乘的一匹战马离开了军营。   他投敌了,并且一鸣惊人地送给周国一份大礼,不仅愿意亲自随军出征,而且还在突袭仑国边境后大获全胜,从此得到了器重,登上了他在北仑国时不可能爬到的高度。   为他的涅盘重生付出代价的,是整个欧阳府。   欧阳尚书被罢官免职没其家产,流放几千里,永世不可重回京都,而因年老体衰再加上心力交瘁,他在路上便因病丧命,她的母亲也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郁郁而终,不久后他的家人四分五散,偌大而辉煌了几十年的欧阳府便从此只因一人而轰然倒塌。   面对突如其来的重重打击,痛不欲生的她悔不当初,并在将母亲安葬后准备以死谢罪。   她将自己吊到了父亲坟前的那一棵枯树上,可死亡并未如期而至。   她被人救了下来,她的救命恩人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师叔,那个他曾经想要将自己托付的人。   他的师妹告诉她,他有一句话留给她。   那一句话让活了下来,并且成为了他的敌人。   他说,我可以有很多种让你父亲生不如死的办法,比如毁了你,但我不愿,因为我不忍,你若还粘着我的狠毒,便披上战甲来边关找我,我情愿与你在沙场一战高下,以生死为注。   就这样,她想起了自己尚未大仇得报,想起自己不该如此轻易寻死,还想起了让自己曾经热血沸腾的志向。   她的手重新握住了长剑,她的发髻重新高挽,她的脸上重新有了生机。   利用父亲以往的人脉,她很快便在仑国唯一的女子军下谋个差事,而在经历了不杀敌不成活的诸多苦难后,她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北仑国人人称道的女将军。   昔日师徒终于得以在沙场上刀戈相向,可在第一次面对他时,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也无法平静下来。   他是自己的师父,是自己的恋人,亦是自己的仇人,他没有一种身份能让他只是当做他国敌人来看待。   征战多年,她明白倘若自己被私心所困实乃两军对阵的大忌,如今的她不仅是在为欧阳家报仇雪恨,更是为了北仑国的和平昌盛。   她希望自己能忘却前尘,忘记自己对他曾经的爱,也忘记自己对他还残存的恨,然后以毫无牵绊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砍下他的头,退了他的军。   据那个名叫仓海的女子说,因为她的执念太深,所以她便带着枯水簪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那个簪子可以帮她解决自己的所有苦恼,但是要以断情绝欲为代价。   那有什么关系呢,如今的她还有何颜面谈情说爱,又有何心思风花雪月。   她要对得起因自己的愚蠢而故去的爹娘,她要将欧阳家重振门楣,她要向边关的将士和百姓偿还她曾经欠下的血债。   她就该是个冷血而无情的女子,只问刀枪剑戈,勿论过去未来。   无情无欲,也便是无牵无挂,本就很好。   可她无法想象,一个女子会为了一个已经将自己忘记的男人四海奔波无休无止,难道她不累吗?   “找到他你真的就会快乐吗?”晨曦渐露,新的一天即将来临,她手中慢慢摩挲着那支看起来极为普通的簪子,侧着头问仓海,“如果他已经有了新欢呢,如果他记起了你却又不再爱你呢?”   仓海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或者她从未担心过这些可能的出现,她只是淡然一笑:“如果没有找到他,我又怎么会得到答案呢?”   “你很勇敢。”她叹了口气,又重新将目光转向手中的枯水簪,“比我勇敢。”   仓海走了过来,将簪子从她的手中拿了过来,虽唇角含笑,神色却肃然了些:“你当真准备好了吗?”   “两天,”她的眼睛望向透着微微亮光的营帐外面,语气坚定而平稳,“我要在两天内攻下他守着的那座城,所以,我早已准备好了。”   仓海点了点头:“那我们开始吧。”   “好。”她的唇角轻轻一挑,神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看向仓海的目光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真诚,“希望我醒来时,我会是一个全新的我,你也会成为一个新的你。”   仓海微微一怔,突然很感激她的诚挚。   因为她在为自己感到心疼,尽管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惜。   已经几百年了,她漫无目的地在这个世间独来独往,似乎经历了太多太多,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曾经过什么,因为面对的总是相似的人,看到的总是相似的故事。   同样为情所困,可她却只能帮旁人了断尘缘,可却断不了自己的风月。   但她好像已经不在乎能不能找到那个曾经在自己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人了,她在乎的是这世间的女子是否还有人需要她,还有这世间的故事是否还需要枯水簪。   也许,只要还有为情所困的女子选择忘记,她便不应该找到他吧。   这样也许很好,因为她不喜欢寂寞,枯水簪也是。   一段结束是另一段开始,有谁的日子会这般有趣呢。   这才是自己存在的意义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脑洞单元故事暂时就写到这里了,如果以后还能想到其他的故事就再加进去,我想我可以在《魔说》里给仓海一个结局,欢迎跳坑。